有意思。
时值午后两点,酒馆的烟囱里已传出烤肉与浓汤的香气。
三重脚步声先后走近,永昼辨出了其中两个人,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木酒杯发呆。门边用来示意有客人到来的小铜钟被推响,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在前面,一边解开自己的披风扣一边走近窗边的长桌。
极少数还留守在北境里的猎人已经酒醒,此刻正坐在角落里面预备这一天的工作,纵使他们心知这很可能是场徒劳。箭头需要再一次打磨才能穿透猎物的皮肉,弓弦也需要保养来确保力道与准头。猎人所要做的远远不止挽弓或者掷矛。
这个时候还不走的猎手,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觉得自己有能力熬过这一乎寒冬。换言之,最需要钱的成瘾赌徒,与不知分寸的狂妄猎人。
法师的脚步停于永昼面前。
正曲起一肱、把小臂垫到下巴之下的永昼懒洋洋地抬起了眼,不需要入睡的少年看起来像是随时能够沉眠一般。酒馆之内已升起了暖炉,室内外温差太大,窗子上有久积不散的雾气,被他以指尖描上不辨形状的涂鸦。
极夜好奇地看了一眼,似乎想要解构出涂鸦背后的意味。
塞拉菲娜往侧边让开数寸,向龙族少年示意自己带来了一位客人。永昼的目光由灰发的少女一路往右移去,滑过塞拉菲娜.多拉蒂,凝滞一瞬,似乎在考虑最后一个人是否应该他驻目,然后才落到最后一个人身上。
啡发蓝眸,典型的猎手打扮,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极地住民,怀里却抱着相当不寻常的武器。想必是在这一程狩猎里相识的,至于为什么疑心甚重的多拉蒂会愿意带他回来,永昼多多少少也猜出一点。
一个侍应正好走过,塞拉菲娜.多拉蒂拍拍对方的肩膀,示意对方到马廐去拿悬挂于马腹上的熊肉,古布亚最后还是与她们分享这头巨兽。
永昼眯起了黑色的双眸,丝毫不客气地把眼前的少年由上至下打量一遍,目光之中不无倨傲──话说回来,他对特定几个人之外的态度都是如此。
连开口问一句“这是谁”都不愿意。
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意外。她抬手向他介绍身边的少年。“……这是救了我们的猎手,按照北方的风俗,必须要以上好的酒肉来报答,否则会被神明诅咒,下次出门必遭不测。”
她把话点得如此直白,显然并不考虑他们欣然与否,也要把这个叫古布亚的小子拉到他们的晚餐桌上。但这与永昼无关──对方之于他不过是个恰好同桌的陌生人,他也不打算与对方有包括视线之内的任何交流。
于是永昼又把自己的目光转到法师小姐身上。
“昨天还肆意地大闹一场的家伙,今天就失态得非要别人出手相救不可了吗?”他微笑着嘲弄,“离开这里的时候马车之上若只有两个人,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了。”
弯下腰看涂鸦的极夜突然回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
塞拉菲娜彷若未闻,招招手示意女孩与古布亚并肩坐到一起,她自己则是落座于永昼身旁,正好堵着少年不容回避,“他呢?”
古布亚敛着睫,抿抿嘴唇。
“还在上面睡觉。”永昼又喝了一口麦酒。多亏身边的多拉蒂,现在他看向每一个方向,眼角余光都会扫及对面的两个人,偏偏极夜在他面前又异常拘谨,任是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以为他在欺凌对方。
他平静地从风行豹少女脸上移开视线。“该吃饭了,妳去叫醒他吧。”
塞拉菲娜.多拉蒂花了几秒钟才能确定永昼是在使唤她。
“……为什么要让我过去?”
“因为擅自领了个陌生人回来吃饭的人不是我。因为妳挡在我去路之上。因为这里再没有空桌可以让我和他搬过去。因为我乐意。”龙族少年命令起别人来理直气壮,“因为妳在他那里落下了一样东西。”
金发的女孩眨眨眼睛,顿时了悟了哪一个才是真正理由。永昼当时就坐在路迦旁边,自然也看见了她的提案,而当下的路迦.诺堤最需要的是一件需要他全神贯注去解决的难题。
她可不想永昼“四人到达两人离开”的预言成真。
“倒也不是不可以……等等,他不是有起床气吗?”
“不会对女人发。”永昼随手扳了扳指节,这似乎是他无事可做时的一个小动作,“顶多怎么问也不回话而已,不会拿别人来出气,他的家教尚且不至于这样坏。快点上去,我饿了。要吃饭。”
塞拉菲娜微不可察地颌首,目光不经意地略过斜对面的极夜。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向对方开口。极夜身上有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然而魔兽的新鲜血液用途太多,一旦给出了某个份量,便与交托自己的性命于别人无异。而他们起码需要两小瓶才有可能理清当中的异常。
足以施行咒杀的份量。
她与极夜不过是合作关系,并不是魔兽与法师之间该有的主宠契约,一旦极夜完成了她的要求,契约便会随之解除。目前要谈信任尚且太早。
塞拉菲娜不觉得极夜会高兴地应允。
但总得试试。
金发的法师以双手按桌,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这就去。”
☆、第28章 逆反心理
壁炉里的柴薪噼啪作响。
穿着长裙的女孩拐过楼梯角。
“──那么,”古布亚把木杯放到极夜面前,相当自然地绕过了无视他们的永昼,既不打算向他示好,也不打算以敌意来回敬敌意。啡发少年的双眸在灯光之下变得更浅了一分,看起来反倒有几分像是风行豹澄蓝色的眼眸。和路迦一样,这样的眼睛在注视别人时尤显温柔,仅仅对上视线便能让人紧张不已。“妳明显来自北方。塞拉菲娜小姐呢?她是南方人吗?”
托着腮研究墙上木纹的永昼懒懒地开了口。
“废话。这是极北之地,全大陆都是南方。”
极夜有点尴尬地看了看两个人,最后还是咬着杯沿小声地打圆场。
“她是康底亚人。”
“哦?也是北方?”古布亚有点惊讶地抬起眉,“这样的话,她的通用语说得可真好,腔调里完全没有口音。我还以为她是中部人。”
极夜眼珠一转,觉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试探意味,也就跟着永昼一起沉默。若按照大陆地图来看,法塔市的确是在中部区域,但在没有塞拉菲娜.多拉蒂的首肯之下,谁都不愿意甚至不敢向他透露这个讯息。
古布亚苦笑着举高双手,作投降状,“请不要误会我的用心。若觉得我冒犯的话,完全可以不回答。我只是难得遇上年纪相近的猎人,才显得有点急切。你们也知道的,极地现在相当冷清,要找个人说话比被极地熊追杀还困难。”
他有心拿之前的事情来调侃,极夜却谨慎地不再开口,只是害羞地笑笑。
相比起其他餐桌,这三个人的气氛实在太过紧绷。
女孩喝了一口热蜂蜜,趁有杯子遮挡,偷偷瞄了一圈酒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之余,也在观察别入的交谈方法。楼梯转角处仍然没有动静,塞拉菲娜大概是被什么绊住脚步,叫醒一个人不应花费太多时间。
她这样想着,有点紧张地握紧了酒杯,深呼吸一口气──
走上一楼之后,酒馆的吵杂之声好像隔了重帘子,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连最激烈的谈论声也听不真切,犹如被人以结界分割开两个区域。
塞拉菲娜.多拉蒂放开扶手,向着尽头处的卧室迈步。她的脚步本来就很轻,此刻踏于厚毡之上,耳朵再灵光的兔子也抓不住她一点动静。
与各自的出生地一致,诺堤的房间面朝西方,只要拉上窗帘,清晨也能昏暗如黑夜,是这一层旅馆里面最谧宁的角落。
此刻日暮将沉,正好应了他们这一边的方向,若路迦在睡下之前拉起了窗帘,极地以壮丽著称的夕阳将会洒满地上每一道木纹。
能在余晖之中醒来,想必也是种不错的体验。
脑内盘桓着各种不着边际的想法,金发法师走近木门,略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一个没木刺的地方,然后抬腕叩了两下。她并没有刻意控制,开口时却好像不愿意吵醒熟睡的人一样,话音轻柔得不比睡梦中的呢喃响亮。“……诺堤先生?”
没人回应。
塞拉菲娜低头看了一眼门锁,无论关门的人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似乎不太在意它是否已经上锁,仅是随手一掩了事。但转念一想,有永昼守在酒馆里面,也不可能有人能够伤及躺在里面的诺堤少年吧。
她伸手推开了门。
有银光自她眼前一闪而过!
喉间传来了冷而且硬的触感,刺矛之尖点上她咽喉处,那道身影夺去了她眼前所有昧然光线,耳边响起了他仍然不失镇定的呼吸声。
塞拉菲娜腰后的门锁尖锐处沾了一点血迹,对方的攻击来得太快,她连召唤魔法的空暇都没有,不得以门锁划破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鲜血制成一道长藤,此刻正缠于路迦.诺堤的颈项上,还没用力便已让被勒到的地方发红。
就像是他把矛尖再往前送几寸便能杀死她一般,只要她想,下一秒钟他便会变成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比体温更烫热的血鞭缠了足足两圈,前端处的分叉酷似蛇舌,暗示一般抚过了他的喉结,一个字都不用说,便是最能震慑人的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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