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塞拉菲娜.多拉蒂点点头,旋踵走上一楼。可能是独居的关系,在这栋屋子里稍大一些的动静便可以传得很远,男人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她把抽屉关上的动静,然而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等到了水声响起之后才踏上楼梯。
在他出发之前,大小姐私底下吩咐过,务必要探一探这个人的地方。若果发现了不妥之处,必须从速向她汇报。男人能够理解背后的动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十年前不过七岁,寻常的女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玩乐,她却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来。放逐除了把双方分开之外,还能对她造成什么改变,这是多拉蒂山里每个人的疑问。
男人悄然走上一楼。浴室在他的左手边,右边是书房,走廊尽头则是卧室,统统都是白色的木门,上面的纹饰也极其简单。书房门半掩着,他进来巡视一圈,五层书架都放满了。他眯起双眼,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有多拉蒂家的全套教材,有游记,也有小说。
房间里没有书桌,只有一张木制的摇椅放在窗边,角落处的藤篮则放了另一张毛毡。充其量只是个普通书房而已,没有一丝出格之处,同样也没有什么惹人怀疑的地方。男人又回到走廊。水声已经渐渐变小,看来她很快便会出来,他余下的时间不多,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男人有些焦急地向着卧室走去,伸长了指尖想要抓上门把。
“喵──
他浑身僵住,循着声源看去,是一头姜黄色的虎斑家猫,既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也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到临。兴许是听见了猫叫,浴室里的人提高了声音说话,想要对理应还在楼下的男人解释,“先生,不好意思,那是邻居家养的猫,应该是误闯进来而已,请不要理会。”
男人并没有开口回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以后腿搔脖子的小家伙还未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男人曾照料过大小姐所养的猫,此处光线昧然,牠的瞳孔理应张成浑圆来使视野更加清晰,然而那双澄黄色的眼眸之中的瞳孔如针细利,带着无从错认的凶悍,扬着首久久凝望。
愈与牠对视,便愈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浴室与他所在之处只隔了一道门,而里面已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时机已过,并且不可挽回。男人趁女孩还未出来,匆匆回到地下,刚喝下第一口便听见塞拉菲娜.多拉蒂扭开门锁。他又把碟子里的饼干拨乱一些,然后往自己的口里塞了两片,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金发的女孩正好抱着猫走下来。
她亲自把牠放出门口,才转身问:“没被吓着吧?牠有点淘气,而且怕生。”
男人有点费劲地把混着茶水的饼干碎咽下,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话来。她示意自己得再上去一趟,有点遗憾地笑了笑,“我先去把行李拿下来再换件衣服,麻烦你准备好马车,我们随时起行。”
她垂眸往外面投去一瞥。
男人踩在小木台上,正把行李箱绑上马车顶部。这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沉,因为他已无心分神,以至于无法发现站在书房窗户旁边看他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眼看着对方转身去拿第二个箱子,女孩把窗帘拉上,然后走出书房。单凭肉眼并不能见,这道门的四条缝隙里都缠满了靛色的光丝,即使只把它打开寸宽,也足以把它们全部扯断。
至于打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正如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悉,自己曾被某只家猫救过一命。
塞拉菲娜.多拉蒂反手拍上木门。微光一闪即逝,她勾勾嘴唇,推门而入。卧室以原木为主建材,格局异常宽敞简雅,仅有一张床、一个及膝高的柜子,还有贴在墙上一个等身高的人形镖靶。女孩把刺中要害的七把匕首逐一抽出,然后扬起房间里最后一块白布,覆在靶身上。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们全部带回多拉蒂山,起码不在众目睽睽之下。
更何况她若想自保,也不可能单靠刀剑。
楼下传来了催促她动身的敲门声。塞拉菲娜站起身来,随手抽出两把,安放好在大腿的绑带上,然后捞起自己的长披风,离开房间。
☆、第2章 以眼还眼
她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醒来。
大陆之上,主道贯穿南北,跨越了气候最极端的两个区域。
这条几乎把培斯洛一分为二的纵线北起极地、南抵港口,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条行车道,建成至今已有数百年。塞拉菲娜已忘了是谁发起建路的提案,但所有人都欠对方一个大人情──主道落成之后,商业发展的速度成倍地增加,流浪或者另居他乡的人也多了不少。此前一直口耳相传、却缺乏一个具体描述的“培斯洛大陆”终于不显得那么神秘。
目前尚在人类治下的城镇集中在版块中央,被左右两边的国家所包围,乍看起来便像是夹在三文治中间的馅料。但凡有国家开战,位居中部地区的人类必然受害最深,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可能发生。离上一次战争已有百年之遥,即使是军权再重的城主,也不愿意轻易与人开战。
再说了,国家的边界仍旧分明,国民却四散于大陆各个角落,若果战争真的到来,也只是会一场不分种族与原籍的大混战。以她的家乡为例,当地便有不少精灵聚居,有些甚至已扎根几代,对法塔市每一条小巷都了若指掌。
除了最热门的赏金猎人之外,还有一部份的精灵选择成为兽语翻译者。天生与自然亲近、箭术与魔法都得心应手的女神族裔要找到生计并不困难,实际控制这座城池的多拉蒂家族本就与精灵联邦交好。
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启蒙老师也是个精灵,而且是备受族人尊敬的大长老,一课占星术概论也被他说得如诗歌般婉转动静。她对那节课的印象之深,甚至在十年之后,仍能回想起每一个小细节。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
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进室内,把她的侧脸映成了桌上的淡影,女孩又揭过一页,不太专心地以指尖抚过上面已开始褪色的星图。书的边角有一些破损,纸张的纤维暴露在外,柔软得反覆摩挲也不可能被割伤。
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把目光从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移回书上。
飞鸟滑翔而过,天空在蓝里又泛着一点白,恰似多拉蒂山深处的女神之泉。谁都不知道她曾偷偷溜进去几次,就为了看清家族禁地长什么模样。
身披学者袍的銀发精灵踱过两步,举起手里的古籍,继续解说星辰背后的典故。蜿蜒在老人眼角的皱纹深得好像藏着故事,只待一个人前来过问;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已然混浊,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费力地辨清书上的字母。
摩诺尼歌语响彻教室每一个角落,起伏不明显的首都腔听上去温和且优雅。学者袍呈着夜一般的深紫,塞拉菲娜注意到上面也以银线绣上星辰纹路,她托腮静静看了片刻,然后闭起眼睛,在解说声中懒懒地勾起唇角。
多拉蒂的启蒙教育由三岁开始,她在七岁之后便迁到康底亚镇,中间不过隔了四年时光,学到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而她在那段数着日子过活的时光里面,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时那刻,直至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只有这一幕她用十年都无法忘记。
她作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山里度过的日子如此之多,真正享受过的日子却少得寥寥。那一天无论是光影、声音甚至是气味,都巧妙地营造出一种氛围,像一记不偏不倚的重拳,击中了她心里最大的渴想。
女孩以右手指骨擦过笔上羽毛,长老在板上的巨型星云图上点了几下,又一一念出它们的名称。像是有谁刻意控制过音量,窗外的蝉鸣渐响,他的声音却变得遥远起来,朦胧得她一个音节都抓不住。
塞拉菲娜.多拉蒂忍不住放下羽毛笔,揉了两下眼睛。
男童声嘶力竭的哭音炸在耳边。
“菲娜!放下匕首!”
然后是覆在四肢上的白色霜雪。
“他要窒息了,马上放手!”
记忆如巨浪一般拍到她身上,带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前,让她透不过气来,却又无法呼救。塞拉菲娜.多拉蒂猛然睁开双眼,在黑暗之中,她又看见了同一个噩梦。
女孩甚至记得刀柄的触感。
掌心里出了一点汗水,她不得不用尽所有力气去握紧小刀。这种又酸又麻的痛楚简直像个指责,无声地提醒她已犯下不可能被原谅的重罪。
现在要收手已然太迟。
颈项似乎被谁用力掐住,指甲勒进皮肉之中,呼吸从未如此别力。她分明一点都不想哭,眼前却好像被谁笼上轻纱,看什么都只是一团黑暗。有把声音在她脑中不断重覆着一句话:只要在手下割上一刀,她便能从中解脱。
一刀便可以终结所有。不会再有痛楚,也不会再难过得想要放声叫喊。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卡在她要害上的那双手便放松下来。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又或者是找到反攻的方法,而是丧失了与她对抗的勇气。
女孩抚上男童纤细的颈项,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温热得令指尖生痒。就是这里了,她这样想,却始终无法准确地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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