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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殊 (鸡丁爱马甲)


大一点的孩子伸手护住小孩子的肩:“我爹娘会派人把我们一起接回去的。”
小孩子眼里泛过一丝笑意,这笑意是竖着的,金丝的瞳仁,像猫。金丝一闪即逝,仿佛只是阳光开的一个玩笑。小孩子别过脸,大蛇也蜷起身子、阖上了毒眼。大孩子摘下脖子里的玉递给山民道:“文香街麟子巷,打头最大的那个有石狮子的门,就是我家,你去向我爹娘通报我的消息,把这玉给他,他们就信了,会给你重谢。”
“谢”这个字里有金钱铿锵作响的声音,“重”增加了诱惑力,山民总算能爬起来了,抖簌簌伸手接过玉,姿势像只怕打的狗。眼角锚着大蛇,只准备大蛇一动,他就扔嘣的撤!
他接过了玉,大蛇蠕动了一下,他噌的就往后弹跳出去了,其动作之迅速,像人长了四肢本来就是为了向后弹跳。
小孩子把头埋在大孩子怀里,哈哈笑得直蹬两条腿,腿部肌肉健康而美丽,野藤被踢起来,山民看到她是一个女孩子。
大蛇抬起尾巴,把两个孩子都圈起来。山民想:他们要被吞下去了。午后的山野,阳光细细密密像筛金子,野蜂在重瓣粉紫色石竹花里嗡嗡嗡的钻进钻出,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只是一朵花谢的时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孩子催他:“你还不走。”
“走、走……”山民连滚带爬的离去。
那百里路,山民不知是怎么跑下来的。他忘了自己怎么回家牵了小骡子,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狠狠抽打这头平时还挺得他宠爱的牲口。石狮子的大门出现在他面前,红汪汪太阳衔在了山口,山民心疼的看着快累得口吐白沫的小骡子,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疯了似的抽打它赶路。
搁在平时,他可是宁肯自己帮着推车、也舍不得叫它花豁了力气!今天真是叫鬼迷了,从身子到脑袋,什么都不是他自个儿了!
玉佩还硬生生硌着他手掌,提醒他还有使命必须完成。山民茫然的对着太阳看了看它,绿得跟青草酒似的,不用多锐利的眼光都能看出来是好货。要不……就拿着这玉回去吧,别报什么信了?不然人家收了玉、不发赏银怎么办呢!或者赏银还没这块玉值钱怎么办呢!他一个乡下人,不能跟城里的官绅争竞。收上门给人欺侮,不是犯傻吗?
山民已经打算兜骡子回去了,思绪并且跳跃到:这块玉能换半头骡子不?得找谁出手,才最不容易挨骗……
“这不是我们小少爷的玉吗!”忽响起这么一嗓子,抱着大扫帚扫地的小厮看见夕阳中的青草酒光,浑身一激灵,扫帚也不要了,就丢地上了,猴子似的麻利蹿上去,一手拉了缰绳,一手抱住山民的腿,嘴也没闲着,拔直喉咙大叫:“小少爷的玉在这家伙手里啊!是他拐了人,还回来踩盘子哪!”

第三十二章


山民惊得没厥过去。而随着小厮的一嗓子,石狮子门里稀里哗啦,身强力壮的家丁、粗腰大嗓门的仆妇、甩着白苍苍胡子的老家人、梳着油松松辫子的大丫头,有家伙的抄家伙、没家伙的拎个绣花剪子捣衣杵,挽着袖儿、拎着裙摆儿,呼着喊着拉着扯着全冲出来了,张家威严的大门就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石狮子蜷着髦发、歪着脑袋看山民跟他的骡子天旋地转淹没在张家胳膊腿和唾沫星子里。此情此景,它很有兴味的推测,怕是再过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看到了。
山民其实本来可以逃过这一场揍,但是他的舌头是很笨拙的,挨了最初的袭击之后,就更笨拙,旁人总想:做贼心虚!倒没全冤了他。这顿生活就跑不了他的了。
披头散发的张夫人呼天抢地的出来问话了,山民挨的揍更狠。唐宅闲杂人等自告奋勇见义勇为的出来排解了,并无助于山民的解救,直到张老爷紧赶慢赶撩着长衫跟好邻居好同事唐老爷一起从衙门赶过来——也亏得他们家住得离衙门近——山里人得以保留一口气在,像个破口袋似的、但好歹是活着的被人拎了起来,断断续续说出了那句重要的话:“山脚……绿罗……他说,爹娘救救……”
一行人马顿时呼啸着往绿罗山去了。
那个时候,太阳彻底的落了下去,山石在太阳里昏昏沉沉烘得的暖气、又在月亮里一丝丝的丧失,空气已经很有些凉了,张夫人生怕自己的儿子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被冻伤——唉,成儿还病成那样呢!命怕是保不住了,毕竟的保不住了!她想砍碎了那山民、给自己儿子抵命。
行至山脚,他们没看见山民口中的大蛇,只看见一团花灿灿的大毛毯子、盖着毛茸茸的两个孩子的头。张夫人恐怖的叫了一声,她认出来那毛毯子是只野兽,山猫抑或豹子——总之是野兽,她亲爱的孩子的命保不住了,那头下面——或许已经没有身子了。肉墩墩的小身子被吃空了呀!
她的尖叫声令月亮都抖了一抖、白着脸儿躲进云里去了。那只豹子耳朵尖儿一闪,不满且不屑的斜了这聒噪人类一眼,无限优雅高傲的站起来,踮着四只柔软脚爪走开了。
它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有。就是正道的山兽。倒是透着灵气。应该是天地灵气所钟的山兽。
受它呵护的两个孩子,迷迷糊糊揉着眼睛醒过来,头下面有身子,两个小身子依偎在一起。小孩子嘴巴扁了扁,大孩子睡眼惺松看着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一只手还环在小孩子肩上。
“成儿!”张夫人扑了上去,百般唏嘘、千般抚爱。她的宝贝儿子一点事也没有,甚至连烧也不再烧。他的病神秘的好了。
“娘,她是碧萝。”小张成在娘怀里,口齿清楚的说。
张夫人忽的哆嗦了一下。
月光照下疏影。淡淡的雾气缭绕在夜山中,是微蓝的,像什么远古怪兽的血。这血液令人觉得寒冷。
“娘,我们带她回去吧,我答应过她的。”小张成又道。
张夫人默默看那小孩子。小小女孩无畏的张着眼睛看她,皮肤美丽似月光下的蜂蜜糖。小张成说,他答应了她。
唐锦平当天晚上知道小朋友没有死、并且比以前更健康的回来了。他有点害臊:稀里哗啦哭过一场,结果人家好好的回家了,这似乎是挺臊人的,虽然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至于张成带回来的那小小女孩子,是什么身份呢?丫头老婆子嘁嘁喳喳,说张家以前是有个武师的,那武师也确然有个小女儿叫碧萝。张成六岁时,碧萝满岁没多久,张夫人抱着儿子回娘家,武师随车保护,把自己小女儿也带上了,结果路遇山贼,武师奋勇护主,保张夫人与张成毫发无损,自己女儿却失落在山中,再也没找回来,大约是死了。张家厚待这位武师,他有了钱,几年后就回乡养老了。
“有谁能在山中这么多年呢?”丫头老婆子们磨尖了舌头、咬着耳朵根,“就算活着,张家小少爷怎么认得出她呢?她是妖精、山魈!迷了张家小少爷的心!”
唐家因此禁止小锦平去张家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有山魈的人家还是躲着些好。
唐锦平只躲了一天。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他并没有特意想违反父母禁令,找张成玩儿什么的,只不过是到后园捉个蛐蛐嘛,只不过后院的围墙外头就恰好是张宅——对,当中连个小巷子都没有,两家真正一墙之隔。
而碧萝又刚好就跑到了后院来。
唐锦平听到那边老妈妈鸡猫子鬼叫:“我说你这孩子!哎呀,碧萝姑娘!你不能这样!”
这称呼不尴不尬:若是把碧萝当丫头,张宅当了多年差的老妈妈够格直接喊她丫头片子,何必敬称姑娘;若是把她当养女呢,不管她年纪多小、多么的不懂事,老妈妈都得称呼她小姐。至于姑娘什么的……像是忽然来投靠的一位穷亲戚,赶又赶不得、留又不情愿、当下人又使不得、当上宾又抬举不上,两头不着边。
唐锦平悄悄儿从狗洞里探出头去。
那时候他还小,什么洞,对他来说,都只是个洞而已,钻之不妨。要说知道呢,也知道钻这玩艺儿让大人看见有些不妥,幸好这洞靠张宅那边是有灌木挡着的,不容易被发现。小锦平早摸得清清楚楚。
他探出脑袋去,透过灌木的缝隙,看见一个女孩子光脚丫子啪啪跑着,烟湖色衣裳扯破了,露出一边儿肩膀,肩膀皮肤是金棕色的,与她的脸蛋一样。她的脸,俊秀、结实、绷得紧紧的,眉毛那么浓、眼睛那么冷酷、鼻子翘得那么桀骜、嘴巴撅得像朵花骨朵儿,连下巴都尖得荒唐,她全身都不规矩、不合适,头发又硬又粗又乱的披着,一只可怜的小珠掠子挂在上面,已经被扯坏了。本来应该还有钗子、或者簪子吧?反正也被她扯掉了。她并且还在继续撕扯身上的衣服,一边跳跃着躲避老妈子的追捕,敏捷得像只羚羊。
真是个小疯婆子!唐锦平吃惊得张大嘴巴。
可是……打动他心的,是什么?花匠用了十年时间才栽培成功的出尘兰花,不曾给过他这种感觉;东边最有名的戏角儿台柱子唱一出最拿手的戏,也没有把这样的感觉注入他心里。这么久以来,金石、书画、古琴、碗莲、诗三百思无邪,一切的一切他按照大人的心意学习、欣赏,赞叹着美啊、雅啊,或者批评俗气、杂乱,经常也能赞叹和批评在点子上。没有人认为他的心是死的,他也从来不认为。可是,如果从前不是死的,那现在这种萌动的、鲜灵的、长舒一口气、惊奇的张开眼帘的,算是什么感觉呢?难道不是活过来、醒过来,像沙漠第一次涌出清泉、种子第一次遇见春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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