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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小店 (狸子狸)


我现在应当记一些弦的事,若不然哪个时候再来翻翻,却只道有一个弦,却不知由来,不知归处。它的主人是一个傲气的女子,弦说她其实是性子极温柔的一个人,二十四弦舞跳得极好。后来我在东山见她时,看不出她的温柔,只觉得淡漠、高傲,半点儿不饶人。这其实是后话…唉,我总是不擅写这些东西,只怕以后再来看时也看得糊涂。
还是说弦未得魂灵前的事儿吧。那时弦也有灵气,所以记得这些事儿。有一次她带它到二麓献二十四弦舞,遇到一个男子示爱。可惜我遇到弦时男子已经故去,没有得见真人,只是听弦说,男子性醇,质拙朴素,样貌身姿只能落个下乘。她自是看不上他,随意扔一句:“来年我再到这儿来时,再答复你。”男子欢而蹈足,说他毕生梦乃是能听一回“勿忘”歌,看一回“弦女”舞——哦,弦的主人就是弦女。
弦女和男子便也只说过这么一句话,许下一个无望的约定。然而世事难料,弦女第二年没有再到二麓去。弦女已然把男子忘记,她实在繁忙,男子于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那男子也是个痴情种子,虽不得见弦女,却仍是每日里站在道上等。他心里应是坚信弦女不会骗他。她也确实无心骗他,只是遗忘得太快。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几日前得的那个木雕娃娃,我似乎还未收好,它也实在不容易,悔恨憋在心里,总想寻个人诉说,却每每因着那痛苦自己都不能忍受而说不下去。好多个有缘人,只看到一半的故事…要把它收好,可不要再忘。
先前说弦女没有赴约,男子却还在等,这一等竟是七年。七年间,弦女没有再遇到男子那样大胆示爱的人。弦说,弦女寂寞难耐,一日于崖上当风弄弦,弦声悲戚,竟至于凄楚落泪。她蓦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子,说他梦着弦女舞,勿忘歌,当即她便抱弦上路。可惜她到时,男子正好在前一日去世。他是忧思难耐,积思成疾,遂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弦女悔恨不已,于道上泣舞二十四弦,弦断,咳血而死。弦,便是那根断弦。弦女的血和泥土而得性灵,化成一枚血泥。其时日出平垣,血在血泥腹中竟凝成一个符印。
我有心找弦女与那男子前世的姻缘,原以为这般动人的相遇和离别定是有所注定,不想此二人确实未有姻缘,没有前世。弦女与男子,生在莽界干干净净一魂灵,没有前世只有今生。那男子庸庸一凡生灵,此一死劫过后也在天地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尸骨一化而为尘土,便再找不到半点儿痕迹。
那枚血泥我看着欢喜,难得弦女还有一缕魂灵在里头。弦求我带着这血泥去找勿忘,听勿忘一歌,其实也是弦女所愿的。弦知自己灵力薄浅,别说见勿忘,怕是连它身栖之东山都靠近不得。罢罢罢,我便帮它一帮。可笑我这般想时,未曾料到我竟也无法得见勿忘。
此去东山,苍树盖野,郁郁盛气,莽莽山林,啾啾鸟鸣,真才得见个好去处。我在东山流连五六日,撞见不少生灵。许是哪里做得不对,搅扰到它们生息,竟引得山神出面,派两守山将要捉我。我便随那二人去见山神,它于东山扎根一千有五百年,算来那勿忘还是它前辈人。问它,它也不知,只说勿忘前面几年还偶尔跟山里的生灵打个照面,说一两句玩笑话,近来却是不见踪影。无奈,我只好辜负弦所托。
我与那山神也是初次相见,从前未有什么交情,不好拜托它什么。使个眼色让弦求它收留弦女一缕魂灵,从此,弦女便落宿东山,借山神之力重新幻化得人身,在山里做起山鬼来。可惜她心有郁郁,整日悲戚。弦对主人忠心耿耿,不忍见她如此,再求我帮它一帮。如此几番周折,我已有些明白,这弦怕是我那店的有缘之人。果然如我所料,它不但进得店中,还能以清醒之身要求于我。最终,它在我店里挑得一样东西,是为“局”。它以自身魂灵为代价,与我摆一道“追寻局”,此局一成,它和弦女与那所寻的勿忘便系上累累羁绊。勿忘为弦女一歌之日,便是局破之时。局破之时,便是弦魂消灵散之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勿忘歌

“啊!”谭潭突然尖叫一声,从那一纸手书里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拍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巫小婵。巫小婵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与她同看这手书。“你怎么能恰恰好挑到这一段儿?”巫小婵对她说。说完,她和叶孤舟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意味不明。谭潭看叶孤舟脸色,他刚才应当也在看。嘿,这两人…
就像要印证什么似的,他们同时听到那边房间里传来的歌声,如同一条黑色的溪流,幽幽侵略人红色的躯体,像是有魅惑人心的力量。
“风落梧桐花弄影,邈邈山河间,是谁在倾诉,倾诉山鬼的传说?他生他日他时候,青青晨光落,是谁在寻找,寻找现世的救赎?香染迷迭酒醉人,盈盈水月里,是谁在低语,低语山鬼的孤独?来年来月来日升,巍巍山石动,是谁在追悔,追回前生的错过…”
这已经不是杜诺第一次听这首歌,然而这却是他听得最心惊的一次。凡人怎么可能拥有这般“只应天上有”的声音?这声音落入凡间,不被膜拜即为罪过。燕旦刚开始听时还仰着头,像要扑向阳光一般扑向这歌声,然而此时却已低下头去,看不到表情。杜诺似乎已经被这歌声磨钝感知,竟然连巫小婵、叶孤舟和谭潭何时推门而入的都不知道。
这一次仍旧没有配乐,只有歌声。进来的三人丝毫不敢打扰,只静静站在一旁,然而心里同时都涌上巨大的悲戚。
“…是谁在追悔,追回前生的错过…”音渐渐舒然退去,滑向那不可闻之处,在无处藏身的寂静里,人们似乎想抓住那声音的尾巴,与它一起滑向天国,潜入地狱,然而终究无能为力。
一首歌,总有结束的时候;一段追寻,也终有结局。
原本低头坐着的燕旦渐渐抬起头来,现在的她似乎同刚才有什么不一样,她愈淡漠,也愈多情,愈平静,也愈悲落,愈沧桑,也愈寂寞。她突然面对孟君跪下来,吓得孟君轻“呀”一声不自觉地往后退半步,其他人也是又惊又疑,却都没妄动。反应过来这情景之后,孟君赶紧上前要把她拉起来:“哎,你这是干什么?我怎么受得起你这样…”燕旦却不起,反而是重重地向他磕一个头,直起身来后,只听得她说:“弦女,谢勿忘上人赐音。”几个人同时又是一惊。倒不只是因为她那声自称,还因她声音沙哑难耐,像是一把火热的沙子在喉咙里烫过。
原来,原来如此。男子慕弦女,为何没说要听弦女歌?弦女为何不爱说话?弦女执著于勿忘歌,也许如世人一般单纯迷恋那绝世的声音,也许愧于男子,要代他入一回耳,但一定有那么一点是因为自己的缺憾。弦女能舞,却不能歌。她有羡煞世人的身段儿,也有世人所避之唯恐不及的残漏的声音。
弦女舞,勿忘歌,弦女只能舞,弦女不能歌。
巫小婵已经明白,勿忘为弦女一歌之日,便是那追寻之局局破之时。弦女已经回归,而弦呢?勿忘又如何?
孟君也被她这话吓得不轻,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或许还想着这姑娘莫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吧…杜诺坐在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巫小婵慢慢走过去,幽幽地叹口气,一边把她拉起来,一边说:“弦以自身魂灵为代价为你摆这个追寻之局,你可知道?”
燕旦没有回答,只是托着她的手站起来。
“局破之日,即是弦魂灵消散之时,你可知道?”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再说话。巫小婵便在这长久的静默中再开口:“你应该是知道的吧。”她伸出手,撩起燕旦脖子上的红绳儿,一点一点往外拉,直到那不甚漂亮的坠子从她胸前跳出来。这枚血泥犹带着她的体温,不冰,不灼,一切刚刚好。
孟君曾说,他作《山鬼传说》是因一个模糊的梦境,梦中人是谁?恐怕不是弦女,而是弦。这忠实的奴仆就是追寻之局的活子,它寻到勿忘的梦里,把一个凄婉的故事告诉勿忘,它寻到店里,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拿回寄放于竹音处的血泥,引她入局。
“夏晓…”她喊出的竟不是“弦”,而是“夏晓”,或许已经能说明什么。巫小婵原本想说的一句话被她硬生生阻在喉咙里。
燕旦转头似茫然似冷漠地环视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眼神在接触到谭潭时有一瞬间的瑟缩。这个相识不久的女孩儿也确实是这其中唯一能使她有所触动的人。弦女确实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或许正如竹音所述,冷漠高傲。她轻轻推开巫小婵,独自往外走去。从所站的地方到门,不过十多步,每走一步,她就变得不像原来的燕旦一分,每走一步,她就不食这人间烟火气一分,每走一步,她就仿佛远离这个世界一千年。门要关上时,众人一瞬间仿若看到一个绿衣女子,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草木和死亡的气息。她怀抱一把断掉一根弦的二十四弦琴,温柔地注视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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