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清明得有些过分,太阳明晃晃挂在头顶,白云懒洋洋一动不动。天像是画家笔下的油画,蓝得彻彻底底,鲜爽逼人。在京市,甚至是在苏市,也都是决计看不到这样的天的。“哥,看看这两个,哪个更好?”
叶孤舟懒洋洋地一瞥,顿时一乐:“你不是要防身吗?买这些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有什么用?”王小皮手上拿的是镜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左手的像是青铜制的,花纹样式繁复,做工极是精细;右手的是玉白色,当中一块儿晶莹的翠色,正好可以映出一个人的脸。王小皮不太高兴:“怎么就是‘女孩儿家的玩意儿’呢?我就不信你长这么大没照过镜子。既然咱们都要照,凭什么就把镜子说成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摊主见状也在一旁帮腔,推销自己的商品:“就是就是,男孩子也要学会照镜子,不然怎么讨女孩子喜欢?”
“照镜子跟讨女孩子喜欢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叶孤舟腹诽。这要是在以往,他倒是有那个兴致跟这摊主就这个奇怪的逻辑好好理论加探讨一番,但现在,他却突然好奇起另一些事情来。于是他问:“这里卖的东西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在王小皮拿的两把手镜的位置一边,摆放着两个人偶,一个面目狰狞,一个憨态可掬。而在这两个人偶旁边,有一个用黑布包裹起来的罐子,里面不知道盛着什么东西。旁边一位摊主的摊子上摆的尽是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摊主看着他,首先问出一句:“你是新来的吧?”就在他来到这里不长的一段时间里,已经有不下三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叶孤舟大大方方承认:“是的。”摊主露出一种“怪不得你会问这种问题”的表情,说:“这都是专为咱们这种人做的小玩意儿。”“咱们这种人?”
王小皮插嘴说:“咱们非自然能力者啊。”叶孤舟露出震惊的表情,环顾四周:“难道这里的人全都是非自然能力者?”摊主开始很耐心地跟他这个“新人”解释起来——这位摊主似乎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并且乐此不疲,一副“你是新来的,需要我这个前辈指导指导”的样子——说:“也不全是。你看那些戴面具的,就都不是。这里呢一共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们非者,还有一种,就是那些戴面具的——那都是外头来的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主儿,来这里找点儿乐子,或者说给联盟送钱来的…”
这时候王小皮显然是不太高兴,他感到叶孤舟根本就没花心思在给他挑东西上,连镜子也不再挑,拽起叶孤舟就往外走。“到底是哪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带你来这儿的,什么都不跟你说清楚…”穿过大大小小的摊位和尚还算稀疏的人群,二人来到集市外的空地上。这里是货真价实的地面,在目所及的远方,淡青色的山峰连绵不绝,像是母亲的臂弯,把里面这个“孩子”轻柔地环抱起来。一些或大或小的湖泊碧玉似的嵌在草地上,星罗棋布,倒映着红太阳、白云和天空。叶孤舟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在他的想象里,草地上应该有几群野马,或有牛群,或有羊群,悠闲地啜饮清澈的湖水,马儿的尾巴会时不时地甩动,以驱赶围绕在它周围漫飞的蝴蝶。蝴蝶在野马不安分的尾巴上停留一阵终将会不甘心地飞走,去寻觅属于它的野花。那些白的、淡黄的、米分红的、淡紫色的小花一定是柔弱地伏着身子,它们深深扎根于泥土,轻易不能蹦蹦跳跳,比那些粗糙的马尾可是要安静得多…是的,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没有马群、牛群、羊群,没有蝴蝶,甚至连一只鸟的踪影都看不到。这里除人之外竟没有一个活物。
第七十三章 姽婳娘子
“哥,你‘新’得真是彻彻底底。”王小皮在一张石凳子上坐下,片刻又站起来,说,“不行,你这个样子会被欺负的。我得好好给你讲讲。”他忧心忡忡地拉叶孤舟一起在石凳子上坐下,一本正经地说:“问吧。”俨然一副先生教学生的样子。叶孤舟也没客气,他指着周围那些山、那水、那天空,说:“这儿连只鸟都没有,很奇怪啊。”“当然,”王小皮说,“因为这里是联盟,非自然能力者联盟。”这应该是它的全称,叶孤舟想。他微微眯起眼睛,问:“那…‘研究社’跟‘联盟’是什么关系?”“非自然能力者研究社么?咱们联盟的死对头啊。”叶孤舟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杜诺不曾对他们提起过还有这么个非自然能力组织的存在,那小婵知不知道呢?
看到王小皮一本正经的样子,叶孤舟倒有些不习惯。他打趣他说:“好的先生,学生疑惑已解,请绪否?”王小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甩着并不存在的袖子站起身来,捋捋并不存在的长胡子,像模像样地踱上两步,装腔作势道:“孺子可教,深得吾心啊。”
“哥哥,你真是懂我的心。”一个小男孩儿拉着另一个稍大点儿男孩儿的手,讨好地笑着。年纪虽小,但已经能看出这俩小孩儿若是再长大些,肯定是两个俊俏的小哥。“你还是孩子,懂哪门子的心?”大点儿的那个摸摸弟弟的头,老成地说。他说这话的语气俨然一个小大人,稚嫩的眼睛里有超乎年龄的成熟,显得怪异而不协调。弟弟昂起头:“我懂!哥哥懂我的心,我也懂哥哥的心…”
叶孤舟摇摇头,像是要把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记忆甩出脑袋,然而这个动作反而让它们愈加清晰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么久远的事——那些早就该被忘记的事。
“我们还是走吧,去帮你挑东西。”他这样说,却并未挪动脚步,只是站起来,闭上眼睛,再睁开。墨绿的的眼睛,纯粹的颜色,浓得要滴出来。不过片刻,他便再次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已然恢复如常。“走吧,我想那东西应该适合你。”
议事殿里,左右端坐着联盟的几位“长老”。说是长老,但这些人并不都很老,只是一个个的都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平白的显得年纪比实际大很多。议事殿中央背对着众人站着一个人,束身黑袍,身材窈窕。她就站在从殿顶漏下来的那唯一的光里,微微仰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渐渐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落脚在光滑的石地板上,未见有什么节奏,却也并不杂乱,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小心翼翼地按弄钢琴键,有一种迷茫的惊喜。
“十一姐!”来人扑过来,她转过身来轻轻搂住他。约摸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不舍地从她怀里离开,想想又捧起她的脸,踮起脚,“啵”一声在她脸颊上响亮地亲一口。“我好想你。”她温柔地笑着推开小孩儿,说:“怎么还是这么黏人?一点儿都没长大。”这时,我们才从殿顶漏下来的光里看清楚她的样子。于是,我们很容易就能想起,她叫“米乙”。
“十一姐,你真狠心,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三年都不回来看一眼。”“怎么是一个人?在外面你有那么多同学、老师,在联盟里,不是也还有十八哥吗?”“十八哥那个人,一天净闯祸…”男孩儿不愉快地嘟起嘴巴。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渐行渐近。
十八少耳尖,高喊着冲进来:“温小麒——小小年纪的你告什么状啊?”十八少把温小麒拎萝卜一样拽到一边放着,赔着笑站在米乙面前:“嘿嘿…十一姐,你别听他瞎说,小屁孩儿一个,懂什么呀!”温小麒气鼓鼓的,终于一扭头,不满地“哼”一声,然后跑到大殿左边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温煜,温十八少,给我收收你那性子!”一句并不算严厉的责备。米乙不再理会他,只朝着他身后的艳鬼和两个女人礼貌地颔首:“艳鬼大人,鹤姐姐,雀姐姐。”两个女人一笑,一个说:“别,这声‘姐姐’我和喜鹊可当不起。还是按照惯例来,你们谈你们的,我们听着就好,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说完,她俩也在左边找位置坐下来。
米乙再次对仍站在原地的艳鬼微侧身,鞠礼道:“艳鬼大人。”艳鬼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只轻轻“嗯”一声。就在这时,议事殿里那些宽大的立柱后转出来几个人,见着艳鬼就亲热地凑上来。其中娇小玲珑者是“鸳鸯”,高挑冷艳者是“魔音”,刚硬冷冽者是“重九”,潇洒不羁者为“剑客”。跟这四人站在一块儿,我们立马就能想到一个再恰当不过的词来形容艳鬼——阴郁妖冶。
剑客笑眯眯地撩一撩艳鬼的红袍子,说:“这衣服料子真是不错,水火不侵呐…”艳鬼一甩袖子走开,到右边寻个位置落座。剑客屁颠儿屁颠儿跟上去坐在他旁边。其他三位大人也一一落座。站在殿中央的米乙一挥手,议事殿的大门便沉沉地转动起来。这石门像喝醉酒的百斤大汉晃晃悠悠,颠颠倒倒,终于整个儿扑满石门洞子,打着雷似的呼噜沉沉睡去。与此同时,大殿四周的烛火忽的一亮,凝固的蜡油慢慢绵软熔化,流动起来,亮堂起来,一滴一滴,装模作样地掉下烛泪来。
米乙右手一摊,一只纸鹤出现在手中,沐浴着光,像是要飞翔。温煜接过这只纸鹤,手一扬,一只纸鹤变作十三只,扇动起翅膀飞到在坐的十三个人面前。六位长老气定神闲,仍旧坐着没有要有所动作的意思,五位大人看上去也是一样。温小麒这个小屁孩儿倒是很大胆,抢过停在喜鹊前面的那一只,毫不怜惜地三下五除二把纸鹤给拆开,以他不渊博的识字知识艰难地辨认着上面写的字。“联盟——诸事——吾——已——悉——知,三日后——归——回…喜鹊姐姐,这个字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