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便已到主屋,主位上坐着的赫然是当今天子。戚将军府的二小姐、天子的贵妃娘娘也坐在一旁,爹正向主位上的那位敬酒,将军夫人忙着给自己女儿添菜。如果抛开在座各位的身份,这该是多么其乐融融的画面。四公子觉得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他还小,这是自己的“特权”。明白这一点,他从从容容走进去,先给主位上着便服的行礼,再规规矩矩地叫到:“爹、娘、二姐。”恭谨落座,自此,原本模糊的想法全然成形。
是夜,一顿饭吃完,戚衍回到房间里,满怀欣喜伸手往怀中一掏,不禁脸色一变,大呼糟糕。刚刚那位赏的玉佩呢?他在房间里上窜下窜左摸右摸,就是不见那东西的踪影。恰巧这时六子端着盆洗脸水走进来,看到戚衍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忙唤到:“公子…”“六子!”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戚衍赶紧压低声音,说“六子,圣上给我的九龙玉佩呢?你可曾看到?快帮我找找啊!”六子顿时大惊失色,不由道:“少爷,这才拿到手多久,你怎么能弄丢呢?那可是圣上的贴身饰物,现下赏给你,如果不被人发现还好,一旦被发现,或者被不怀好意的人捡到,后果不堪设想啊!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活不成!”
戚衍心下烦躁得紧,他可不在乎什么死罪不死罪的,有他爹在,自己就是想死也死不了,但那东西可事关他的整个计划。一子未成,满盘皆输。当下语气也不善起来:“那你倒是去找啊!你去外面看看,我再在屋里仔细找找…”
累得筋疲力尽,戚衍颓然地趴在桌子上。这可怎么办呢?他确定自己已经把房间翻了个底儿朝天,连自己小时候偷偷藏的两个银钱都让他给翻出来,可就是没找到那块儿玉佩。心绪不宁间,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白日里买的那卷画轴,不知是出于何种飘渺的愿景,他捡起再次被自己扔到地上的“便宜货”,缓缓解开那根儿红色束带,画轴一寸一寸徐徐展开…
这一刻,他再次突生起初进那家店时的莫名心惊。当画轴里的东西慢慢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开始冒冷汗,额头上、背上、手上,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从执画轴的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手一颤,画轴顺迹卷回原来的样子,在桌上滚动过一段不小的距离,却又在即将滚下地的时候堪堪停住。欲坠,未坠。他试图喝口茶压压惊,手却颤抖得连茶碗都端不住。茶叶混在茶水里从碎裂的茶碗中淌出来,一地狼狈。
画轴里画的,自然是一幅画。一幅宴饮图。一场刚发生不久的宴饮。将军府的主屋里,下人们毕恭毕敬侍立在一旁,主位上的人与戚大将军欢快对饮,将军夫人仍在给难得归家一次的贵妃女儿添菜,一脸慈祥和温柔。将军四公子搭着两条腿,不规矩地坐在硬得硌屁股的板凳上,正要把一个剥掉壳的红得透明的大龙虾扔进嘴里。
刚刚才发生的事,为什么会出现在他之前早就买来的画上。或者说,作这幅画的人为什么能画出还未发生的事?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恐惧…
“少爷!少爷!”六子大喊着都顾不上守礼,直接破门而入,径直奔到自家主子面前,“找到啦!找到啦…在这儿——”戚衍一把抢过那玉佩,就问:“在哪儿找到的?”“我刚刚…在走廊里碰到二小姐的婢女,让我把它给您送来。您把东西落在主屋的地板上,幸好是二小姐捡到,赶紧就差心腹的人送来。放心吧,少爷,这事儿其他谁也不可能知道…”六子留意到戚衍的异样,不安地唤他两声儿,“少爷,少爷…少爷?”戚衍此时脸色苍白得吓人,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冷汗止不住往外冒。眼尖的六子甚至还发现,戚衍手上的汗毛根根直立。
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持续良久,戚衍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颤抖着声音命令六子重新将那画轴展开。六子只好照做。刚刚震惊过度,看得不太仔细,现在再细细看去,画上主屋的地板上,一块九龙玉佩静静地躺着。戚衍在那一瞬间全身脱力。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一如戚衍此时的心境。客栈老板的话如魔音贯耳,在他耳边持续回荡。
“小兄弟,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在这条街上开客栈已经整整三年,从未听说过有个叫什么…哦——‘时光’的店。至于你说的那个地方,原先是个酒楼,半个月前不小心失火…喏,就在那儿!你自己看看,现在还是一片废墟…”
他这次出来并没有刻意避着江侍卫,所以,对于他此时的突然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相反的,他竟隐隐心安。江南冷眼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戚衍——明明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那么嚣张——皱起一对剑眉,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不在的时候…发生过什么?”
戚衍抬眼看看他,又立刻撇过头去。“江侍卫?”他不知为何突然轻笑出声,“江侍卫,江南。江南…”就在这莫名其妙的喃喃之后,他终于开始说起昨天那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听着戚衍断断续续的叙述,江南眼神愈发凝重起来,眉头也渐渐紧紧拧到一起。
“事后,我一夜都没睡,一直在想,一直在想…那个店家女孩儿到底长的什么模样呢?可是无论多努力,我都想不起来,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那双眼睛,真是让人难忘…”
两个人并排坐在扰攘的街边,背后就是那片沉默的废墟。它什么都知道,却不会给人任何答案。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戚衍近乎呓语,说:“‘小心点儿别让它沾水,否则一切都会颠倒过来’。‘颠倒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让我看看那卷画轴,还有,她给你的那套衣服。”平时戚衍只觉得江侍卫的声音讨厌至极,现在听起来却很心安。这个死脑筋侍卫,呆木头…
他大呼一口气,弯起嘴唇一笑,一把揽过侍卫的肩膀,说:“好兄弟。”
江南无奈苦笑,再怎么说,他这个主子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回到将军府,江南把那套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儿,这让两人同时松口气。然而,当他们再次抖开那卷画轴时,两人却同时傻眼,那赫然是——一张白纸…
第十八章 得失卷轴
将军府戚衍戚四公子,在平平安安中糊糊涂涂地度过两天,终于重新拾起他那盘两天前就谋划好的棋。马车刚刚驶出王城,不无意外的,一个人影就大摇大摆钻进马车。不是江南江侍卫还能是谁?
“你胆子可真不小,敢假传圣谕,偷溜出王城。”
戚四公子无所谓地一笑:“我有圣上御赐的九龙玉佩作为信物,谁敢说我假传圣谕?”
“原来你早有预谋,那天晚宴死皮赖脸地向圣上要东西,为的就是今天吧。”
戚衍不掩得意地挑一挑眉:“江侍卫,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死皮赖脸’?”江南不搭他这话,对着窗外说:“如果你要去东阴县的话,最好一离开王城就换快马加鞭。将军午时就会发现你没待在将军府里,他会立刻传唤我。然而我也不在。不出意外,追我们的人绝对会比任何时候都卖力。敌国的探子无缝不钻,将军即使做得再不动声色也隐瞒不了多久。将军府四公子可是个绝好的要挟筹码。我们这一路上不会太平。”
戚衍喃喃:“不知道你究竟跟来干什么…”
“少爷,你终究还是太任性。”
天幕星点稀疏暗淡,将明未明。马车驶出王城不久,戚衍和江南就换乘良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副要把追兵和刺客通通远远儿地甩在身后的架势。一日,疾行之中,那卷戚衍一直带着不离身的画轴突然毫无预兆地掉出来。戚衍眼中疑惑,刚想把画轴插回去,一旁的江南却抬手阻止他。当画轴又一次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时,历史惊人的相似,两张疲累的脸目瞪口呆。
那卷变回白纸的画轴上竟凭空出现一幅地图。一根红线,从两人所处位置的点一直延伸到图上最东边的东阴县。戚衍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把扣住江南执画轴的手,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犹疑:“江南,我忽然觉得我好像知道这东西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那真是不可思议…”他抓着江南手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太急于倾诉,不等江南说话就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我跟你提过,那天丢失九龙玉佩,我心下焦急万分,画轴上就显现出将军府的主屋——玉佩丢失的地方。而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追我们那些人可真烦,如果能找到一条可以彻底甩开那些尾巴的路该多好。画轴便在此时掉出来,并且…”戚衍用手指着图上那根红线的一头,一直描到红线尽头——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东阴县。江南的眼神剧烈地闪动一下。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女孩儿嘴角牵起一抹轻松的笑。这就是“得失卷轴”的秘密呀…
寻主之所欲寻,是为“得”。那“失”呢?
它很不喜欢水和**的感觉,要是不小心沾上水可是会大发脾气的。“颠倒”是什么意思,戚四公子,再好好琢磨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