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我尽量压低了声音,揣摩着桑楠可能会出现的语气,道。
她又盯了我半晌,好像是想从我的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来,可是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垂下了脸。
“辛家出事的第二天,他拿着一个包裹找上了我,起初我不以为意,可后来,我在里头看到一封信,那封信,是请伏鸢先生代写的家信,按理说,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就应该被送到了辛家才对。”
我心头一颤,“那这信,又为何会在崔捕快的手上”
花摇沉默了一下,“他说衙门里的大人把这事分派给了他,这个包裹,是他在从辛家隔壁的那条巷子里找到的,说是因为上头有血,他们几乎已确定了凶手就是先生。”
“既然如此,他来找你,又是何种用意”
问到这里,花摇抬起头,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望着我,大约因为外头的灯火太亮,一时间,我竟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说,要不要把这个包裹交上去,就看我的决定了。”
我猛地噤声,迎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先生做这些都是为了我。”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续道:“既然如此,我也要为他做点什么。”
风将窗边的珠帘拨弄得叮铃作响,就好像有一双纤纤素手在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琴弦,又好像有人撩起我耳边的头发,在轻声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我搁在窗边的手都凉得失去了知觉,我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出了一直都很想问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自己杀了辛家的人,却又想同伏鸢一起活着,才从了那个禽兽不如的崔捕快的,原来,并不是这样吗”
听到我这话,花摇蓦地一个怔愣。
“我为什么要杀辛家的人”
“因为你想同伏鸢远走高飞。”
她颔首,沉默了一下,接着抬起头,道:“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
花街的灯火在她的身后闪耀着,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盏盏莲灯,亮过了天上的漫天星光。
望着在耀眼的灯火中变得模糊的花摇,我的心情蓦地有些沉重。
一开始,事情就不是我们任何人想的那样。
我们所有人都像是被叶子遮住了眼睛,明明看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却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然后就缄默着互相猜忌,再自以为是地牺牲奉献。
一开始,有些事就已经错得离谱了。
推开花摇的门,外头的喧闹席卷而来。我灵台猛然清明,回过身,望着已经转过头去望着繁华街市的花摇,我轻声道:“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成不”
花摇侧过脸,姣好的面容半是朦胧。
“辛家出事的那天,你回去过,是吧”
她神情一滞,却还是点头,道:“是。”
“去做什么”
“只是,突然想去看看他。”说到这里,她复又转回头,望向了外头,“没想到,那竟然就是最后一面了,就连他说要不吃药去死的气话,竟然也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这么说来,我能在那天去看他一眼,真是太好了。”
外头的灯火从她的脸颊滑过,轻飘飘地落在一旁的珠帘上,宛如一个个顽皮的孩子,在无忧无虑地踏着浪花嬉戏。
望着这一切,我不禁要想。如果花摇知道就是自己庆幸的那一面,造成了伏鸢的种种灾祸,还会不会觉得庆幸呢
但是,我这话,我终究是问不出口。
☆、第一百二十九章
那晚从辛家的窗口逃走的黑影,我看得无比的清楚,那是崔捕快。
兜兜转转,这一切,不过都是崔捕快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而花摇和伏鸢,也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加入到这场戏里的丑角罢了。
望着眼前蜷缩在角落里的伏鸢,我的心情无比的复杂。
说好这一次不再让你受乱石林天雷之苦的,看来,终于到了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抬头望望天空中黄澄澄的朝阳,我沐浴在如金沙一般洒下的阳光中,化了人形。
当官衙的师爷看到我递上去的腰牌时,脸色真可用姹紫嫣红来形容。
“小兄弟,你说,这东西,你是何时,又在何地见到的”
闻言,我佯装费力地思考了一下,道:“具体日子记不得,可却是捡到的当晚,辛家就失了火,我也是一时糊涂,觉得捡了个官差的腰牌回去,多少能跟我那帮朋友炫耀一下,才没还回来,却没想到昨个被我爹发现了,讨了一顿痛骂,这才逼着我,一大早就送过来了。”
那个被称为“我爹”的人,就点头哈腰地站在我身后的不远处。因为他就是我随手捡了根树枝变的,对于他能撑多久,我心里着实没有什么数,于是整段话下来,我的心一直都提在嗓子眼。
师爷沉着眸子,望了一眼我身后的人,又仔细端详了我一遭,这才将视线转向一直摩挲个不停的腰牌。
“这腰牌,你是在哪里捡的”
“就在辛家的巷子口啊。”
师爷原本就黑得跟锅底灰一般的脸霎时更黑了。
“话说,那个官爷掉下这个腰牌时,真是把我撞得好疼,要不是后来听说辛家是失了火死人的,我差点就要以为是那位六神无主的官爷把人杀掉的了。”
“胡说!”
师爷双眼圆瞪,脸色铁青,“官衙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忙不迭地下跪,抖如觳觫,“师爷说得是,师爷说得是!”
那边树枝变的“我爹”一见如此,也惊惶不定地跪了下去,装得倒是像模像样的。
大约也是实在没有心思跟我胡搅蛮缠,师爷随即就三言两语把我打发走了。
我想,他接下来的事,应该就是拿着这块崔捕快死时被我捡起的腰牌,到方脸官那里去大肆推想一番了吧
那么,我也不能落后啊。
我只要把这事弄得整个城里都人尽皆知,就可以了吧
思及此,我忍不住仰天大笑三声,一旁的树枝老爹见我大笑,也叉着腰,霎时有眼力见地憨憨笑了起来。
我看着十分愉快,一把拉住我的这位傻爹,勾肩搭背地就去散布谣言去了。
说起来,我在这方面,好似十分的有天赋。
不到正午,这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齐刷刷地指向了已故的崔捕快。有想象力好的好事者,又开始编起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说是崔捕快看上了芙蓉阁的花摇,对她又是甜言蜜语,又是死缠烂打,可终究打动不了她的心。
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这乐女花摇是个有名的贞洁烈女,在离这不远的琵琶里十里铺还有个久病在榻的丈夫,她为了给落魄的丈夫赚药钱,才不得不在这花街里头当个低贱的乐女,可即便如此,她也是极其刚烈,卖艺不卖身。
崔捕快一世风光,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在花摇那吃多了闭门羹,心中随即累积了不少的怨恨。
原本这怨恨积着积着也便罢了,时间长了他终会移情别恋,将这事忘了。
可偏偏不巧的是,就在这时,花街里传出了花摇和巷尾的伏鸢先生好上的消息。
他崔捕快堂堂一个朝廷的公务员,吃皇粮俸禄不说,长得又是高大威猛一表人才的,居然败给了一个整日给青楼女人代写家信的秀才先生
这口恶气换了哪个有头有脸的男人都咽不下,何况是他一向春风得意的崔捕快呢
于是,他便攥足了心思,想要报复伏鸢。
他一个朝廷的官差,想整死一个酸秀才,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可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哪里还有半点高尚风格
崔捕快思忖来思忖去,决定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抱得美人归,又能永远地除了伏鸢这个眼中钉。
世上最难的,便是想要兼得鱼与熊掌。
可没想到,还是让崔捕快给做到了。
他看准了伏鸢时不时会亲自到十里铺的辛家送信这一点,狠狠地摆了他一道。
在赶在伏鸢前头把辛家人杀死之后,他又顺手捎走了伏鸢的包袱,直接就到了花摇那里,头头是道地威胁她。
花摇虽然刚烈,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她不忍自己爱慕的伏鸢先生受苦,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他。
这样一来,崔捕快的恶计便得了逞。
却不料,这一切竟然被伏鸢知道了。伏鸢眼见着爱人受苦,自己蒙冤,顿时怒火中烧,一时冲动,便杀死了崔捕快。
至此,这场情深虐恋也总算到达了最精彩的地方。
伏鸢含冤入狱,被屈打成招,不得不和花摇生离死别。
众人听到这里,不免一阵唏嘘。
我听到此处,简直恨不得给广大人民的想象力狠狠地鼓上几掌。
总体看来,这一段真是既充分考虑到了逻辑的通顺,又兼顾了儿女情长的可观性,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一部破空而出的上品啊。
而且,更不易的是,这听起来好似胡编乱造的一个故事,居然有一半就是真相。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再一次检讨,自己从前是不是真的太小看凡人了。
其实想想,我可能不仅是太小看凡人,还有可能太高看自己。
就说先前一直不明朗的,为什么崔捕快要杀辛家人一事。虽然无从考证,但是每当静下来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思来想去的,竟然也就累积不少了。
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城里百姓猜测的这个,是他看上花摇在先,起了歹心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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