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对答如流:“经营炎火而浮弱水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
我揣摩了一下,此人大约是想当众令我出丑,可是他不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独记性好,看过的东西,三两遍之内便可记下。在家的时候,师父喜欢安静,不大爱说话,我若无聊了,便去翻他的藏书。师父的藏书有一大半是佛经,另外一大半便是各类诗词歌赋,我每日翻一本,倒也记了一肚子的有的没的。
这般一来二去,但见对方频频拭汗,还是长公主出口打断:“可以了。”
回家的马车经过闹市,我掀着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如今天色将晚,却还不到宵禁的时候,经行之处,还留有热闹过后的余韵。
待我看累了风景,将身子撤回来,就见到无颜正坐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兴许是车内光线昏暗的缘故,他的神色也显得有些冷然。
我撞到他的神情,身子不禁抖了抖,想起今日他嘱咐我,叫我不要多说话,我却一不小心说了那么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为这个生气。
我试着反省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却没有反省出哪一句是有失体面的,遂小心翼翼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只道:“名高引谤,树大招风。”说完便闭目养神,不再理我。
马车在淮安巷中的府门前停下,他下车以后,等在门前的老仆立刻上前解了他的披风,小心询问他今日状况,又问他夫人——也就是我——有没有给他惹祸添乱。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道:“无事。”
老仆脸上的忧色这才褪去一些,问他可要再吃些东西,他道:“不必了。热水备好了么?”
老仆道:“知道公子回府有入浴的习惯,早备下了。”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抬脚前去,我忙跟在他身后。
进门折东,过一座石桥,来到内院。遇到迎上来的绿蓉,听他淡淡吩咐:“绿蓉,带她回房休息。”
他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我。
绿蓉道了声是,看我一眼之后,又问他:“公子今日归府,是宿在夫人那里,还是……”
他淡淡道:“我睡书斋。”
绿蓉的脸上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表情,语气比方才多出些欢快来:“奴婢这就差人把书斋的隔间整理出来。”说完还挑衅似地看我一眼。
我打了个哈哈,装作没有看见。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我半夜被热醒,行到窗边把窗打开,一边望着天上月,一边等凉风过来。
望着一轮圆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也许便是话本中所谓的独守空房吧。
读话本时,我顶讨厌那些因独守空房而自怨自艾的女子,仿佛她们人生最重要的事,便是等她们的夫君回来,我曾轻蔑地想,她们该是多闲啊。可是当自己也闲下来的时候,便有了一些跟从前不同的体会。
人在没别的事情做的时候,的确比较想有个人陪着。
虽然无颜这个人稍嫌冷淡了一点,可是那张脸还是可以多看看的。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书斋前,手中执一把小凉扇,一边扇一边敲门。
敲到了第五下,门从里面打开,男子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来做什么?”
男子身材高挑秀雅,穿一件白色的稠衣,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月华在他的眉眼上倾泻流转,仿佛也一时不愿离开。
我摇扇子的手顿了一拍,路上想好的理由也一下子忘得干净,他见我望着他不说话,眉头略蹙,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这样晚了,不回房休息,来此作甚?”
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拿扇子挡住嘴,道:“我迷路了。”
他眉头挑了挑:“右转直走,转个弯便是。”
我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里只好认错:“其实我没有迷路,我只是想来找你聊聊天,你不觉得今日月色颇佳,是个谈天说地的好时候吗?”
他的眼角抽了抽,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我的时候,他却往一旁让了一些,示意我:“进来。”
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隐约闻到入浴过后留下的淡香。
我一进屋便四处打量,左边望过去,靠墙是一排红木架子,架子上面层层方格里,摆了各种釉色的瓷器,右边一排书架,上面放满了书函,架子前面则是一张螭纹的条案,笔墨纸砚都摆放齐整。
我这个人,打小便有个遇到稀罕的物件总忍不住要摸一摸的毛病。
无颜掩好了门,在我身后提醒我:“你手上的那个插瓶出自元永年间,是世间仅存的三件之中,唯一一件保存完整的,无论花色还是形状,都是上乘。”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让我放回去,于是哦了一声,乖乖将它放回原处。
啧啧叹道:“一百年前的东西,怪不得手感同现在的瓷器不一样。”说完又踱到条案的前面,将搁在案上的笔洗捞到手中,摸了摸问他,“听说玉质笔洗传世品不多,你从哪里弄来的?”
他行到我身边,接过那白玉的笔洗在案上摆好,不答反问:“你懂的倒是不少,都是从哪里学的?”
我的目光又被案子上的笔架吸引过去,随口应道:“自然是跟我师父学的。我师父学识渊博,比住我们隔壁的隔壁的张秀才懂得还多。”放下笔架要去摸砚台,结果手臂上冷不防地挨了一下。
我的手一缩,见无颜的手中握着原本摆在桌上的折扇,长眉微挑:“也不怕脏了手。”又问我,“你这是要将所有的东西都摸过一遍么?”
我揉着被他敲疼的手臂道:“习惯,习惯。”
他道:“将这个习惯给我改了。女子应当端庄贤淑,如你这般上蹿下跳,左摸右摸,成何体统。”又小声道了句,“这样的毛病,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
我想起这里不是家里,随便摸别人的东西是有些不好,可是我既然嫁给了他,他的家便该是我的家,他的东西便该是我的东西,既然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摸?
大约是我的表情上挂着不能理解,他见后轻叹一口气:“罢了。”又道,“你坐下,我有些话要交代你。”
我听后立刻在条案前坐下,看了他一眼,又默默从主位上挪开,坐到侧座上。
他揉了揉额角,在我让出来的位子上安顿了,随手在面前铺了一张纸,又到笔架上捡了一支紫毫。
我瞧他架势,似要写什么,忙殷勤地将砚台往他手边挪了挪,他看我一眼,边在纸上落笔边道:“寻常百姓的婚事,若遇夫妻不和,或者一方为人不淑,可以休妻,可以和离,但长公主的赐婚,除非长公主亲自开口,谁都无法解除。即便你我夫妻有名无实,也是如此。这是我需要你知道的第一件事。”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遂朝他点了点头。
他接着道:“第二件事,你需知道,答应娶你,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并非我真心想娶的女子,我也未必是你真心想嫁之人。我可以做到同你举案齐眉,却做不到真心待你。”抬头看我,脸上表情有些冷漠,“这件事你提前适应,不要到日后才觉得不公平和委屈。”
我垂下头:“你救我一命,我该感激你,你不喜欢我,我同样不喜欢你,这没有什么不公平,更没有委屈可言。”总觉得那时候的心情有点复杂,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的神色依然平淡,言辞虽然也算温和,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你能这样想最好。”接着道,“第三件事,你如今是我的嫡妻,也是府上的主母,日常行事应当更加克己守礼,这几日有下人抱怨你不懂规矩,我虽交代他们对你多多担待和帮扶,却不能一直这样维护你。以后的日子还长,有些琐事还需要你自己注意。”
我的脑子空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还在等我的回答,于是含糊地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此时,他已经写好了一页什么,我方才光顾着听他说话,也没注意他写的是什么,见他写完便望过去,结果看到前两个字,我便愣在那里。
那原来是一纸休书。
看着他将写好的休书封在信封里,用端正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后,便将毛笔丢入笔洗里。
他淡淡道:“你前几日问我要的东西,我提前写好给你,正所谓造化无常,若是日后得了机缘,你可带着这封休书,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干笑一声,将他递来的东西揣入怀中,道:“你想的还真周到。”坐了一会儿又道,“你方才说了三件事,我却一件事也没说,是不是有点不大公平?这样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答应我,我便将你说的那三件事放在心上。”
他道:“说来听听。”
我理了理衣袖上的褶:“你先答应我再说。”
他道:“只要不是有悖原则之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迎上他的目光,想了一会儿道:“府里的下人瞧不起我,对我诸多抱怨,这其中诚然有我的问题,可是更多却是你的问题,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漫不经心戳弄着悬在笔架上的毛笔,对他道,“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对我不够和气,从明日开始,你只要待我略好一些,他们便不会那么为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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