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诀没有出声,神情让人揣摩不清。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努力忽略他的存在,笑着迎上去:“臣妹这副模样,怎抵得上皇兄后宫那些美人?想来皇兄这几年是看惯了倾城色,时隔多年再见到臣妹这种朴素的类型,觉得亲切,才会有此感慨。”
云辞闲闲道:“你变得这般谦虚,朕倒有些不适应。”目光略略移向我头顶,朝我递过来一只手,问我,“昨日可歇好了?朕记得你有些认床,别是辗转反侧了一宿吧。”
我会意地低下头,让他帮我将头顶的一片落花拈去,他的动作自然,我也并不做作。
帝王之家从来子女众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关系很好,我和云辞同在一处屋檐下住过三年,应该算是他比较喜欢的妹妹。他这个人,从小就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兄弟姐妹中谁生得好看,他便同谁亲近些。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便只让模样好的妃子抱,否则便会哭闹不止。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当今的大沧皇帝是个好色之徒。当我知道这位好色的皇帝在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选妃而是大赦天下的时候,曾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不可能。
我笑道:“皇兄特意将流梨宫收拾出来给臣妹住,臣妹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云辞淡笑着睨了我一眼:“你我兄妹一场,客套话便免了。”又道,“你昨日回来,宋诀也才回京未几,朕一直忙于政务,今日才有空召他进宫。你二人也算旧识,都不必拘谨,随朕走一走。”
我笑,道了声“好”,眼角余光扫了宋诀一眼,却仍旧没有理他。
听说宋诀前几日又打了胜仗,回京的时候自长安街策马行过,令街边所有的姑娘都发了疯。
这一路上,我忙着与云辞闲话家常,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我虽客气地兑双耳朵听,却并不插话。逛了半个花园,与宋诀之间倒也相安无事。谁料,快要走到洗花池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凑到云辞边上耳语一阵,我离他近,便不小心听到了娘娘和上吊这两个关键词,就见云辞蹙起长眉,沉声道:“朕不过随口夸了某个小宫女长得秀气,她便醋成这样,你家主子这气性莫不是太大了。”
小太监抹了把汗,道:“主子自然是太在乎圣上,行事才如此偏激。”催促道,“圣上还是快随奴才去瞧瞧吧。”
云辞望向我,看到我点头,才叹一口气:“女人当真麻烦,朕去就是了。”又对我道,“让宋诀陪你走一走,聊些开心的,莫为此事扫了兴致。”走出两步又回头,嘱咐我,“晚上记得加副碗筷,朕去流梨宫用膳。”
大沧帝国的新帝,早晚要死在桃花劫上。
望着皇帝的背影远去,我回头对留下来的将军道:“大将军可走得累了,若是累了,不妨……”
我本想说“若是累了,不妨先行回府”,却听他道:“前面有个凉亭,岫岫,我们去坐一坐。”
我为他的称呼迟疑了一下。
岫岫这么个乳名,自从母妃去后,便没再听谁唤过,他却唤得极为顺口,仿佛是我极亲近的人。我怀着疑惑看他,身畔正好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将阴影铺到他线条完美的脸上。他的皮肤白皙,一点也不像驰骋沙场之人,体格也并没有那般精壮,穿常服时,倒有些像个文官,只是当朝的文官大多文弱,他却像一棵英姿挺拔的树,长眉修目,模样脱俗。
撞到他含笑却有些冰凉的眸,我再次迟疑了一下。隐约想起自己从前好像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举止轻浮,不够庄重。想了想,道:“那个,其实是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补个觉,将军若还想接着逛,我让婳婳陪你。”说着就将婳婳推到前面,婳婳显得有些难以接受:“公主你!”
我心安理得地躲到她的身后,听到宋诀道:“殿下是想让臣请你吗?”
他的语调系在极为优雅的调子上,优雅地像极了唱戏的名伶。
明媚的春光里,他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清新脱俗:“殿下大约不大了解臣,臣办事一般不喜欢用请的。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咳了一声,从婳婳身后走出,道:“突然没那么想睡了。咦,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亭子,我最喜欢在亭子里看风景了。”
身后传来宋诀不紧不慢跟上来的脚步声。
凉亭建在洗花池畔地势较高的地方,从阑干处往下看,能看到飘满落花的幽绿池水,一大串绣球花斜着伸向水面,与水中落影相映成趣。
风景如许,我的心绪也如许复杂。方才经他提醒,我想起他这个人做事的确不大喜欢用请的,毕竟,能够直接威胁,他如果用请的该是多么伤和气。
簌簌落花中,我想起他口中的六年前。
元宵的一场宫宴,在记忆里是模糊的灯明之色,花灯铺满了整个宫城,将夜晚照得明亮如昼。前一年的开初我的母妃殁去,到了第二年开初,这皇宫里已经没有她生活的痕迹,仿佛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而我,也早从流梨宫搬去陈贵妃的如轩宫,打小生活的流梨宫便自那时成了座废苑。
宫宴结束以后,我与几个皇子公主结伴去重庐殿后看花炮。皇宫平时禁火,只有元宵成了特例,会在重庐殿后的湖畔放些花炮供人遣怀。记得当时同行的还有几个家世显赫的世子,究竟有谁,却记不清了。
行到流梨宫的时候,人群中有谁刻意提高声调问道:“这座流梨宫是哪位娘娘住的?怎冷清成这个样子?啧啧,瞧那牌匾,都发霉了。”
有人回答:“殿下不记得了?就是去年殁了的那个柳娘娘啊。”
“柳娘娘?”想了想,“哦,便是那个病死的贵人啊。”
“可不是嘛。”
“瞧这里面阴森森的,别是闹鬼。咱们怎挑了这条路走,真晦气。”
在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里,我面无表情地望向流梨宫斑驳的宫墙,背景是深蓝色的夜幕,瞧不见星子的天空似一个巨大的口袋,仿佛一直盯着它看,就会被什么力量吸进去似的。
我的脊背突然感觉到一片凉意。
婳婳在我耳畔哼了一声,道:“又是那个昔微公主。”
先皇有十四个女儿,若论多才多艺,还要数这位三公主。她的光荣事迹集中体现在七岁能作赋,八岁能背《六朝诗》,九岁随手描了一副山水入了当朝画圣的眼,被收为传说中从不收徒的画圣的入室弟子——这件事不光证明了三公主的画颇有水平,还证明了当朝画圣不够讲信用。
与她相比,我就显得有些碌碌无为。除了六岁那年去佛寺进香,被寺里瞎眼的老和尚看出有佛缘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丰功伟绩值得称道,就连有佛缘这件事算不算丰功伟绩,也都值得商榷。
可惜的是,这个有才华的皇姐却有个不妥的爱好,那就是找我麻烦,大多数时候我忍着,忍不了的时候就只好报仇。
重庐湖畔的玉安桥上,巨大的花炮腾空而起。那时年纪最大的皇子也才17岁,所以火光映照下的脸都很年轻。噼里啪啦,银花炸开,火光四射,有个小姑娘的尖叫声蓦地响起。
小宫女抖着嗓子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殿下你有没有怎么样?”说着就去追她家如惊弓之鸟的主子了。
昔微为摆脱炮仗声慌不择路,其他人全像避瘟神一样避开她,那场面别提多热闹。
待这场骚乱终于停止,倒霉的她倒在宫女怀中,缓了半天才缓回来,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悲愤地道了一句:“是谁,谁在我的裙子下扔了个炮仗!”
我偷偷地将脚下的火折子往草丛里踢一踢,再踢一踢,身畔的婳婳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我,我顺着她略带担忧的视线望去,便看到有个少年,正在不远处的桥边神色玩味地瞧着我。
少年白衣白袍,所立的地方正好植了一株白玉兰,恍惚间还以为是花中的精怪,为了欣赏夜色才现身人世。
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望过来,让人的心神为之一动。
当然,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心神一动之际所想的事跟风月没有半两银子关系,而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我的?”以及“他不会正好目睹了我的行凶过程吧”。
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于是嘱咐婳婳为我放风,自己则抬脚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当时所有人都关切地围在昔微的身边嘘寒问暖,他身边也没旁人,那棵玉兰树又正好可以挡一下视线,我走过去的时候便显得十分从容。
我走到他身边,轻咳一声对他道:“我家殿下让我跟你传句话,刚才的事,你什么都没看到。”
没错,我威胁了他,而且聪明地将自己伪装成受人指使的模样。
我虽是公主,却不如何受宠,平日里又行事低调,若非常来宫里走动,不认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宫女来很是心安理得。
而昔微却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若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要扒掉我一层皮。
非常事态,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胁的人却非常不给我面子,眼睛一弯,淡淡道:“刚才的事,指的是你将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吗?”声音像裹着烟岚之气,很是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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