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母妃自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中,朝我递过来一只白瓷般的手,将我的指尖轻轻握上了,柔软的温度一直蔓延到心里。
母妃牵着我在广御殿上出现,行过礼后便安安静静地落座。大约是她许久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现,有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其中数我父皇的目光停得最久。
我一直都很好奇,那时的父皇在想些什么。
彼时,镇守边关三十五年的骠骑大将军宋明安班师还朝,帝京的百姓倾城而出,万人空巷。百姓之所以会这样激动,是因为宋家三代都是良将,就算有谁说大沧帝国的开国有他们宋家七分功劳,也无人能够轻易否认。
父皇为表郑重,特意在宫中设下宴席好为宋大将军接风,宴桌摆满了整个广御殿,珍馐美馔,不一而足。
父皇这个人一直崇尚节俭,刚承位的时候便重整了宫宴的礼制,规定只在除夕和元宵那日才可摆宴,就算是摆宴,也不宜过于铺张。为给宋将军接风,他老人家推翻了自己践行十多年的规矩,足可以想见宋家在整个大沧的影响力。
据说宋将军的长孙宋诀也会一同赴宴,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许多生下公主的后妃,都把这日的宴会看做同宋家攀上关系的好机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却落到我母妃的头上。然而,我的母妃却无福消受同宋家的姻亲关系带来的莫大好处。因为没有几日,她便病逝于流梨宫的病榻上。那日的她强作欢颜,在觥筹交错中为我求下这门亲,不过是希望在她死后,也有人能护我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那一年,我十岁,宋诀十四岁。
可是,我母妃的心愿未能实现。
我十三岁的那一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大沧的半数国土,而一度被驱赶至漠北偏远之地的北狄呼延部,则瞄准这一时机卷土重来,夺我土地,杀我百姓,奸我妇女,动我社稷。又加上先皇在一次亲征中重病不起,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沧帝国,便迎来了生死存亡的凛凛寒冬。
彼时,圣上卧病,国难当头,人民为荒年所困,又为兵乱所苦,尤其是边关偏远之地,呈现出一副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凄惨光景。可也正是那样动乱的时局,才成全了后来的少年将军。
宋诀八岁那年死了父亲,此后便一直随在他的祖父,也就是宋明安大将军的身边。宋大将军是沙场老将,对敌时常常将宋诀带上观战。据说宋诀习武时,便显得比同龄人出挑,又受了祖父的耳濡目染,很快便有显露出行军布阵的才能。据说他曾以参军的身份指挥一小队人马,退了十倍于己方的敌兵,大大涨了己方的志气,灭了对方的威风,只是宋大将军晓得此事之后,非但没有赏,反而以僭越之罪重罚了他——大约老将军怕他居功自傲吧。
此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不免催生出他老人家对宋诀这个名门之后的重视,觉得要重赏他,甚至想封个什么将军给他,可是宋大将军却认为,少年人未建立任何功业,便以门第之高而加官进爵,实在有些荒唐,他不能接受,因此,他老人家便替宋诀拂了这一份好意。
遇上性格这般执拗的祖父,对宋诀来说也有些委屈。
可是后来想想,任何事都有它的时机,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也只是因为还不到它来的时候。
宋诀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便是北狄呼延氏进犯的那一年。十七岁的他以少将军的身份随宋大将军出征,仅仅半年,便重创了呼延部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队。等到他全灭呼延氏,凯旋归朝的时候,大沧已经无人不晓他的名字。街头巷尾,都在讲述他的故事,称颂他的功绩,那一支他带领的名唤雁子骑的骑兵队,在后来更是成了边境的一个传奇,世代为流浪艺人所传唱,传到广袤浩瀚的大草原上,传到芳草萋萋的江南烟雨里。
比起宋诀的意气风发,我的日子就难过许多。
母妃死后,我便被父皇指给了陈贵妃抚养。那时,陈贵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二皇子云辞,还有三公主昔微。由于张皇后之子一出生便夭折,二皇子云辞按顺位便被立了太子,陈贵妃母凭子贵,在很多场合下,竟与张皇后平起平坐。印象中,她待我并不算很差,却也并不算很好。然而我觉得,她能够保我衣食无忧,已经算是为人和善。
母妃生前虽有一段时日很受宠,可我外公只是一个地方小吏,母妃再受宠,也顶多被封了个贵人,一个无任何背景又英年早逝的贵人留下的公主,在后宫中的生存状态未必及得上民间女子。
好在我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吃饱喝足,别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就连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昔微瞧我不顺眼,时不时来找我麻烦,我都看在云辞待我还不错的份上大度地忍了,而且一忍就是好几年,这证明我心态当真极好。
直到父皇病倒的时候,我才隐约感到了一丝危机。
我与那个我称作父皇的男人虽然不亲,他却给了我一半的生命,我敬畏他,爱他,虽然有时候也有一丢丢恨他。
从前我对他爱恨交织,到了他生病的时候,便只剩下害怕。
我害怕他会突然撒手人寰,像当年的母妃那样突然之间离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间,未免有一些孤单。
可是他的病情终于还是一天天恶化下去,宫墙之中便由皇后做主,请来宗祠的神官做了一场法事,顺带占卜一下吉凶。
神官夜观天象,得出应该有皇族女眷去宗寺为苍生和圣上祈福的结论。
一听此话,在场的许多后妃都神色一紧,还有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女儿往身后藏了藏。可她们的担心纯属多余,只听老神官以没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宣布:“老臣以为,祈福当以年轻女子为宜,云岫公主在各位公主中最是年少,实在是出宫祈福的不二人选。”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样,皇后身畔的曹公公亦尖声附和:“奴才也觉的,小公主去佛寺修行,为国家苍生祈福寿求太平,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说不定上天看到公主以身事佛的虔诚,会天降甘霖剿灭贼兵,这是于江山社稷的功勋。”
大沧奉佛教为国教,皇家的宗寺千佛寺建在佛教圣地太常山中,距离帝京万里之遥。
我与宋诀的婚事便因我入宗寺一事宣告失败。
那时的他正身披铠甲,征战在北方边境,婚约便由家中长辈做主解除了事。
好在原本就是父皇的一句话定下的婚约,如今为了国之大体收回去,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大将军府也不会因同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解除婚约而有任何不满。据我所知,后宫中有许多位公主都眼红我同大将军府的这门亲事,其中表现的最为露骨的,便是陈贵妃的爱女昔微公主。
昔微公主虽然心眼有些小,可是人美才高,就连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同宋诀更为般配。我这一走,最高兴的大约便是她,临走之前,她很难得地来我房中坐了坐,并且很难得地没有同我吵起来——她真心实意地祝我一路顺风,旅途愉快。
然而有人欢喜,便一定有人忧郁。
记得我们出发前,婳婳几乎要哭晕过去,虽说她现在仍然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可是与当年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简直坚强得像个男人。而与柔弱的少女婳婳相比,我简直不像个正常姑娘。
正常姑娘该有的纤弱我一点也没有,别说是哭了,就是难过,也只是在听说佛寺中不能食肉时难过了好几天。
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我撩起车帘看着越来越远的正阳门,却突然有些伤感。
我走后,流梨宫后的梨花园便无人打理,不知我再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在满树梨花中,寻到旧日母妃于花下冲我微笑的面影。
斗转星移,三年很快过去,我奉新皇之诏,终于得以重返帝京。
梨花仍似昨,人却不如旧。
我身着浅粉色宫装,站在正和殿的梨花树下,等着身材颀长的黄袍男子含笑走近。
昨日未同云辞见到面,他差人递口谕给我,邀我今日午后同他逛一逛御花园。原以为不过是兄妹的普通碰面,却没料到,昨日婳婳一语成谶,我竟会在此处遇到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
婳婳不自觉握住我的手,人也往我身边靠了过来,紧张地唤了一声:“公主。”
那时候,大沧礼法中对于冠服的规定甚是严苛,能够服紫的除了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员,便只有十六卫的长吏。走在云辞身畔的紫袍青年,仔细分辨他绶带上的纹饰,分明是十六卫将军的服制。
我的记性不好,宋诀长什么模样我心中已有些模糊。判断出与云辞一起出现的青年男子是某位将军之后,又揣摩了一下婳婳的紧张,才对他的身份有了七分确信。待二人走近,云辞张口唤了我一声“十四妹”,我才从恍惚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在梨花飘雪中行了一个浅礼:“见过皇兄。”
云辞隔着些距离看我,微眯凤眸:“都说女大十八变,朕最小的妹妹,何时长成了这副绝世独立的模样?”看了宋诀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某些人只怕是亏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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