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要做什么……
殷怡晴只说让他佯装追杀,而后借机离开,之后的事,并无交代。如今殷怡晴和梅子七混入了孟府,要追查旧案,自要耗费一段时日。他应该等么?
只是想到这里,他便打住了自己的思绪。他不愿意思考,因为每每思考,他便会发现,自己浅薄得几近空乏。他并没有可以细究的心思,也没有可以淘索的念望,仿佛一具被掏空的躯壳,不过别人指一步、动一动罢了。或许,他该觉得自己可悲。可最可悲的是,他连觉得自己可悲的情绪都提不起来……
他站了许久,渐渐的,在满心麻木和茫然之中,浮出一个略为清晰的念头:回玄凰教。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仿若在黑暗之中寻得了一点星火。他定了心,依循着这个最简单的选择,迈步向前。
然而,就在他举动之时,他的左手心传来一丝痛楚。放在平日,这痛楚微不足道。但那一刻,他顿了步子,抬起了手来。黑夜之中,他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的手心。但他知道这痛楚是因何而来。先前与孟府的仆从交手时,他的绳镖曾被人劫下,两人角力之际,那绳子磨破了他的手心。回忆,因这丝痛楚乍然鲜活,那箭矢锐光恍在眼前,其中杀意,湛湛瘆人。
他心上一沉,思绪竟不可自抑:孟觉生的仆从武功不弱,那弓箭手更非泛泛之辈。而徐浩夫妇,正是死在乱箭之下。若正是这弓箭手所为,兴许他记得殷怡晴的容貌。若被识破,以殷怡晴和梅子七二人,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不由自主地,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但没走几步,他的步伐却又滞缓。原来迟疑犹豫,远比这夜色更阻人。他急切地渴望寻到理由,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半日纠结,他无奈地发现,原来理由早已存在:
她若有事,他便取不回千叶金莲。
……
第二日一早,他换过衣服,重又回了镇上,藉着模糊的记忆,寻到了孟府的门口。
今日是初一,按照惯例,孟府门口摆了几排桌椅,为民义诊。这般善举,远近闻名,镇上居民早早赶到,更有不少慕名远道而来的病患。
叶蘅略微庆幸,恰是今天,即便他走在这里,也不会惹人怀疑。其实,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要进孟府并不容易,或许他就这么在外守着……
他思索之时,忽然有人搭讪。他转头,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甚是慈眉善目。老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位小哥面生的很,想是外地来的吧?你若要求医,就往前站些。待会儿人一多,也不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若说不是来求医的,未免奇怪。叶蘅也不好回答,只默默点了头,却迟疑着不举动。老者见他似有疑虑,语气愈发亲切,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孟大夫的医术好着呢!我多年的头痛,还是他给治好的。到现在都没收下我的诊金呢。我只好三五日来望候一次,聊表心意……”
听得老者这般言语,周围的乡邻也纷纷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了孟觉生。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恤老怜贫、侠肝义胆……天下间溢美之词,似乎都集于一身。说着说着,众人自然又提起昨夜的事来,孟觉生勇救弱女稚儿,不可不谓佳话。也不知那黑衣贼人是什么来头,竟如此丧心病狂,但愿老天有眼,恶有恶报。
叶蘅只默默听着,自始自终未曾回应。正当众人谈得热火朝天之际,忽听病患中一阵骚动,有人惊喜喊了一声:“孟大夫!”
众人话语顿停,齐齐望向了孟府门口。孟觉生一脸温和笑容,正慢慢步出。昨日忙了一夜,但他脸上却未见疲惫,面对一众病患,他一一拱手招呼,端然和雅,一派君子风度。
叶蘅的目光微微一敛,落在了孟觉生身后的仆从身上:两名男子,皆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挺拔身姿,轩昂眉宇,与镇上那些务农的青年全然不同。叶蘅不会记错,这两人便是昨夜截下绳镖的随从与弓箭手。
不知为何,那弓箭手似乎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他抬眸环顾,而后,直直望向了叶蘅。
叶蘅微微垂下眉睫,避开那锐利目光。此时退避,只怕惹起怀疑。但不退避,又恐引了注意……
便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梅子七的声音响起,满带惊喜地唤道:“叶大哥!”
叶蘅一惊,抬眸看时,就见梅子七从孟府里小跑了出来,转眼到了他身前。梅子七仰着脸,眼睛里泛着粼粼水色,似喜又悲。他一把拉住叶蘅的手,道:“叶大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对了,香雪姐姐!她见了你一定很高兴!你快跟我来!”他说完,双手拖着叶蘅,就往孟府里去。
孟觉生见了这番情状,少不得上前来问:“这位是?”
梅子七先唤了声“孟伯伯”,而后道:“这是我们山庄的护院叶大哥。我们路上走散了,我正要带他去见香雪姐姐!”
孟觉生带着讶异打量了叶蘅一番,本还想多问几句,却耐不住梅子七的一番急切,只得由之。眼见得他们入府,孟觉生微皱了眉头,向身后吩咐道:“小心跟着。”两名仆从点头应下,快步跟了进去。
梅子七拉着叶蘅,一路小跑到待客的厢房前,他也不招呼,直接伸手推开了门,欢喜地喊了一声:“香雪姐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这“香雪姐姐”自然是殷怡晴无疑了,她本半倚在榻上休息,听得梅子七的呼唤,她起身一望,登时愕然。
这份愕然,倒不是假装的。叶蘅的出现太过突然,即便是她,也多少被吓着了。然而,她的惊愕并未持续太久,房门之外,那两名仆从已然走近,正满带怀疑地观察着他们。与此同时,梅子七冲她挑了挑眉,狡黠一笑。她回过神来,换上十足的悲切,凄声唤道:“阿蘅!”话音未落,她拔足飞奔,扑进了叶蘅的怀里。
这一次,换叶蘅愕然。她跑得太快太急,生生撞疼了他的胸口。他退了几步,才缓住了自己的踉跄。待到站稳,他依然怔忡,不知自己的双手该放在哪里才好。
殷怡晴察觉他的僵硬,心里隐隐觉得好笑,但又不敢露在面上。她埋头在他胸口,抽泣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蘅知道她在演戏,却不知该如何相应。或许,他该回抱她才是。他纠结之际,忽觉她的手在他背上缓缓移动,沿着脊椎节节向上。待到灵台穴,她的手停了下来,她带着哭音,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便在话音响起之时,叶蘅只觉一股气劲自灵台穴打入,直冲天庭。他头脑一空,身子一沉,当即倒了下去。
……
叶蘅苏醒之时,只觉自己额上微凉。神思略微清醒时,他察觉自己安然躺着,却不知身在何处。他心想弄清情势,刚转了转头,冷敷的湿巾便自额上滑落,引出一声娇嗔:“别动。”
听得这个声音,叶蘅的心上笼上无奈千重。他微微抬眸,就见殷怡晴正坐在床沿。她拾起那块掉落的湿巾,又在床头柜上的水盆里拧了一把,细细叠好,重又敷上了叶蘅的额头。做完这些,她起身离开床沿,改为坐在脚踏上。她半伏在他枕边,用轻若耳语的声音道:“对不起,我方才打晕了你,也不知有没有控制好力气。你头可疼?或是哪里难受?”
叶蘅无话,只是摇了摇头。
眼看他动,殷怡晴忙伸手摁住湿巾,又嘱一声:“别动啊。”
叶蘅只好不动。
殷怡晴满意一笑,轻轻拨开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指尖轻柔,将触不触地掠过他的脸颊。为防隔墙有耳,她说话时靠得很近,那轻微吐息,近在耳畔。他一心静谧,顿起几道涟漪。他闭上了双眼,只待其重归平静。
殷怡晴见他阖目,微微有些没趣。她想了想,凑近他枕边一些,依旧低声道:“不过你也不能怪我,谁让你那么不会演戏,呆呆地跟个木头似的,可不是等着被人识破么?还好我聪明,你这么一倒,我便说成是你连日疲惫,一时狂喜攻心所致。饶那孟觉生医术怎样高明,也是诊不出蹊跷来的。”
殷怡晴说完,带着笑意等叶蘅回应。可他却还是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入睡。她才不信他入睡,被这样冷落自然不满。她蹙起眉来,道:“对了,我倒忘了问,你来这里干嘛?可别坏了我的计划。”
这句话,让叶蘅睁开了眼睛。他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语气平淡无波:“千叶金莲。”
殷怡晴闻言,抿出一抹笑容来,道:“哦,原来是为这个啊……也是,我怎么忘了先把这东西还你呢?此刻,我可是不好轻易出去的了,你想要千叶金莲,少不得再等段日子,如何?”
叶蘅也多少料到了这个回答,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看着他的侧脸,又生出揶揄之心来,道:“既然同在这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虽然不会演戏,多少配合我一下。”她说着,指着自己,“先前也说了,我呢,是贤益山庄的丫鬟梅香雪。我的师弟,是小少爷。而你……”她的手指打个转,轻轻点了点叶蘅的肩膀,“你是贤益山庄的护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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