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定先是一个好人,你才会喜欢我的。像你这样的人,不会真的被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所打动。”
我们之间像今天这样坦率地谈论感情话题的机会,以前实在不多。因此芬丹看起来很不能适应。
他满脸都写着“够了这种深入探讨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可以就此打住了”的严厉表情,僵硬至极地强行转了一个话题。
“那么……轻易地把一切头衔和名誉——不管是来自于艾罗兰王国的,还是来自于独角兽帝国的——都抛弃掉,你也不觉得遗憾?”他生硬地问道,“从女伯爵的华宅搬到那种破旧的小木屋里居住,你也不觉得有任何不方便?”
我偏着头瞧着他脸上别扭的表情,几秒钟之后,我笑了。
……喂,伟大、公正而贤明的芬丹大人,你老老实实地说一句“我担心你”难道会难死你吗。
“当然不方便啊。”我厚着脸皮,堂皇地答道。
芬丹果然狠狠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写满了“既然这么吃不得苦那为什么还要随随便便把可以享受到的福利都扔掉”的恼怒。
说来也是啊。那间我目前暂时栖身的小木屋真该好好修理修理了。虽然精灵王国艾罗兰的房子也是小木屋,但那种精致得像是仙境一般的树屋和这种密林深处年久失修的破房子真的有天壤之别好吗!
我笑嘻嘻地补充道:“……不过,想一想做女伯爵也没有什么好的,我也就释然了……”
芬丹怀疑地盯着我,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明晃晃地写着“你哪来这么超脱高尚的想法果然失去神龙的庇佑之后一定是中邪了”之类的话。
哼,他对他所谓的终生伴侣的信心还真少啊。看起来我们好像一点也没有到达所谓的soulmate那个层次呢。唉,果然是所谓的正邪不两立,看来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我只好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替他解释一下我难懂的心路历程。
“比如说……我一直认为,假如伊莎贝尔不是女王的话,说不定她的命运要比现在好很多呢……至少雷拉格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受到很多的阻挠,各方势力也不会想要利用她而把她抢来抢去……”
芬丹皱着眉,总算认同了一点点我“爵位导致不幸”的理论。
“所以你觉得人族给的那些头衔就是悲剧的根源?”
我笑眯眯地答道:“……所以我认为,想要成为一位足以主宰自己命运的女性,自己的能力一定要变得很强大才行。你瞧,正是因为我在那场大战里艰苦磨炼出来的能力,所以不管哪一方的人多么讨厌或者忌讳我,也不敢轻易真正跟我动武;在我自己走人之后,明明知道我呆在什么地方,也不敢跟过来对我下黑手……”
所以这果然是一个游戏的世界,谁打赢谁话事吧。
幸好我最后打赢了。
打赢了我所面对过的,所有的对手。
打赢了我所必须努力去奋斗的,所有的战争。
不过即使我打赢了无数人或无数次战争,芬丹还是会用一如既往的那种态度来面对我。
他严厉地横了我一眼,然后丢出一句让原本沾沾自喜的我有点没想到的话。
“……当然不会有人跟过来向你下黑手了,即使你的能力和伊莎贝尔女王陛下差不多,也不用担心。”
我一愕,大脑停滞了一秒钟。
“什……什么?!”
芬丹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似的用眼刀狠狠刮了我一眼,然后把头转开,一脸“这种事情不是很明显么”的神情,就好像我得意洋洋地自得于自己的能力,而完全没有把他的回护考虑在内,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一件事似的。
……确实,有点不可饶恕啊。
我汗颜地思考了一霎那,然后咧开嘴笑起来,毫无预兆地一个纵身向前,猛烈地扑到他身上,吧唧一声把他拍倒在草坪上。
芬丹猝不及防,被我顺利推倒,后背砰地一声撞上了坚实的地面。他默了片刻,发出一阵惊天动地恼羞成怒的咆哮。
“你……你到底都在做些什么!Luna!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是任性妄为!每次作怪之前都不会征求一下别人的意见!难道你就那么肯定你身后永远有人愿意替你收拾那些你惹出来的麻烦吗!……”
我伏在他身上,还变本加厉,笑嘻嘻地贴近他的脸,毫无从他的身上立刻起来的意图。
“是呀。就是这样。”我毫不打算掩饰自己语气里的那抹得意,“芬丹,我总是任性妄为,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那里呀。”
芬丹的怒气冲冲好像突然都凝固在半空,然后砰地一声化为无形。
他睁大双眼瞪着我,只有湛蓝的眼眸深处跳动着的小火花和紧绷的双唇依旧泄露出他刚才恼怒的情绪。但是我们眼下的这种姿势注定了不可能让他的怒气持续得太久。他狠狠地瞪了我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最后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这么困扰得不得了!我真想知道!”
我盯着他恼怒而不甘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咬着下唇,忍住心里渐渐冒升起来的那一簇簇想要恶作剧似的小火苗,突然毫无预兆地凑过去,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啵了一下。
“你曾经差点把我宰了,可我还是这么喜欢你,喜欢到一辈子都不想放手——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在芬丹的脸色由红变黑之前,我笑眯眯地回了他一句。
芬丹的脸色变了几个来回,好像他的理智和感情正在激烈地拔河似的。
在我看来,就似乎他的理智在说“不能再这样纵容这个爱作怪的妖女了,否则她会愈来愈无法无天的”,但是他的感情却在说“也许她这样也不错,放眼整个亚山,再也没有像她这样的人了”之类的事情。于是他的表情就变得五颜六色格外缤纷,极之精采。
……嗯,在他的思想这么激烈地斗争着的时候,他也没有一把将我从他身上推开。看起来他真的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这些。
习惯了我的作怪,习惯了我在他旁边。习惯了我对他偶尔的骚扰和调戏,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玩笑,莫名其妙的想法,难以理解的抉择,不按常理的事态发展——
习惯了要去理解我的一切。习惯了要去宽容我的意愿。习惯了要去维护我的选择。即使我的选择会挑战他的神经和三观的底线,即使我的意愿会来得令他措手不及,即使我背后一层层所揭开的真相会让他错愕不解——
我从不曾怀疑过我留在这里的决定。现在,我更加觉得,我从没有做过比这个决定更正确的事情了。
我笑眯眯地注视着芬丹的脸,看了一阵子以后,视线突然斜斜上挑,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好像又在转着什么坏主意一样。
……其实我发誓我当时只是在思考,作为一个前任恶魔领主,我应当如何享受自己甜美的胜利,才能够让这场胜利显得足够可口。
我花了大概五秒钟来思考。最后,我还是很没有创意地决定,既然想要享受可口的滋味,那最好还是亲自品尝一下的好。
于是我厚着脸皮无耻地突然俯下脸去,无比接近芬丹的脸庞。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之下,我重又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属于清晨最幽静的山林里的那种朗润好闻的青草香。
呵,这个人,他曾经劈过我一记“光明圣言”魔法,险些把我送上去见混乱之龙鄂加斯,埋骨熔岩地狱谢尔戈的不归路。
他也曾经为了替我苦心保留一个回归森林精灵的机会,将黛蕾尔的那具躯体留在艾罗兰神圣的“万树之母”伯莱世嘉那里,而为此不得不承担相应的代价,去接受西莱纳女神的审判。
虽然他后来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事的样子,也绝口不提那场所谓的西莱纳的审判到底什么时候会降临,会以怎样的方式降临——但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两人一起去,就什么都不用怕。
我们为了这一刻,都曾经做出过打动对方的事情,也都曾经做出过令对方气恼不堪的事情;都曾经伤害过对方,也都曾经被对方所伤害过。
我们彼此从对方身上得到双倍的快乐与痛苦,体会过被对方理解的幸福和不被对方理解的忿怒,可是却从来没有对对方真正失去过信心。
我们不断地在接近与疏远之间来回兜着圈子,像是在跳着一曲小心翼翼,似远还近的舞。但是,到了最后的最后,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他仍旧是艾罗兰的大英雄,国王之下的第一人,公正、清直、贤明、大义凛然,是道义的基石,联盟的后盾,受到整个亚山大陆景仰。
而我仍然是某些人眼中的恶女,某些人眼中的好姑娘,有时会做一些善良的事情,不过大多数时候总是怀着不良的企图,打算在正义的一方执行某个足以撬动他们信赖的基石的重大任务。
但是,历经这么多艰难困苦,这么多悲欢离合,这么多残酷的战争和更残酷的抉择之后,我们都已不在当初的起点上。我们由那里出发,一路披荆斩棘,打败魔王的同时,也到达了对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