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龇牙咧嘴,不着痕迹地转动着自己的脚踝,脸上陪着笑,故作迷惑地问道:“嘿嘿,芬丹,这种时候……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芬丹当然也看到了我意图潇洒出场未果,反而险些扭伤脚的窘状。不过他一点都没有试图帮我的意思,而是狠狠横了我一眼,似乎在无声地责备着我又打算做危险事情的孟浪尝试。
“这种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向我当头抛出一个极其类似的问题。
我一怔。
“哈?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感到有点想打喷嚏——仪式现场艾罗兰代表团的诸位啊,你们现在不知道是不是想要诅咒我这个一旦脱离了精灵游侠的队伍,就无穷无尽地给你们出难题的妖女?
芬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眼里竟然似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
“……很好的答案。”他居然开始称赞我了,我感到一阵发毛。
“既然如此,我想我也不必重复回答你什么了吧。”
我一阵张口结舌。
重、重复回答?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他的意思是,我刚才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反问,正是他想要回答我的答案。
我仍然微张着嘴,可是心里却慢慢涌上来一股煦暖柔软的情绪,如同温水一般将自己的心脏浸泡其中,令我整个人都感觉温暖而慵懒,像是被正午的阳光温柔映照着似的。
……他觉得他应该在这里,在我的面前,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是吗,是吗。
大概我露出的傻笑看上去太愚蠢了,芬丹突然皱起了眉,好像很受不了似的又瞪了我一眼。
“跟我走一走吧。”
他命令似的这样说道,然后率先转过身去,迈开了脚步。
我慌忙追在他的身后。
穿过树林的这一段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我们穿过森林,走到一面向阳的山坡上。
这里是一处不大的缓坡,山顶生长着茂密的绿树,但走下去的山坡上却是一片如茵的绿草,草间生长着星星点点的美丽野花,景色美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我站在坡上,向下俯望了几秒钟坡下的风景——其实游目所及的还是一片绿树青草。这座山坡下的领土应该属于艾罗兰王国吧,所以我所看到的景致,用雷拉格的话来形容,就是一片“篱墙花圃”,野生森林之类的风光。
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立的这块地方,然后很干脆地吧唧一声席地坐下了。
“这里很适合坐下来懒洋洋地晒晒太阳啊。别辜负了这么美丽的风景。来来,芬丹,你也来坐吧。”我毫无形象地伸直双腿,还顺便伸了个懒腰。
芬丹好像横眉竖目地用眼刀刮了我十几下,才有点不情不愿似的在我身旁也坐下了。
……哼,何必这么扭捏呢。明明在艾罗兰那片天然野生原始森林里,你连石头、断木、沙地、河岸等等一系列不同的地点都能坐得毫无滞碍,干脆利索的。
场面冷了一瞬。
我只好想办法活跃气氛。想来想去,还是称赞他所热爱的祖国最保险。于是我指着坡下,用一种刻意的夸张口吻,赞美似的说道:“哎——即使现在这片美景已经不属于我,我还是不得不说,不管看多少次,艾罗兰的风光仍然是这么漂亮啊。”
我不称赞艾罗兰还好,一称赞芬丹热爱着的祖国,却立刻招来他恼火似的两记眼刀。
坐在我身侧的芬丹很快地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语气十分冷淡地问道:“你也知道这一切都已经不再属于你了?!……这样你可满意了?这样就是你想要的?”
我愣了一下,被他那种微微含怒的语气弄得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
芬丹的性格就如同他所追求的正义一样,非黑即白,非暗即明。他或者如那条流经塞利斯塔拉城外的溪流一般静缓平和地赞赏什么人,或者疾言厉色如同他所使用的“末日审判”一般的魔法那样令人戒慎畏惧地批评或教训什么人;却很少用这种微微带着一点怒意,却还勉强压抑着不打算立即发作出来的语调说话。
我猜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可以得到艾罗兰最伟大的龙骑士蒂耶鲁的帮助,却不是为了永远当一个森林精灵。我一心想要做回自己,却发现在做回自己之后事情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般美好。我从人族和精灵那里都只能得到谨慎而戒备的小心翼翼,我曾经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在这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推论面前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
我知道自己为了这种现实而感到有点挫败、无奈和愤怒。毕竟谁不想听好话呢?谁不想被人崇拜被人感激呢?谁想走到哪里遇上的人都把你当贼一样地防备呢?
……是的,我讨厌这些恶心的现实。但我仍不后悔。
和那些穿越女不一样的是,我穿越而来,真正变成的人,不是精灵游侠黛蕾尔,而是恶魔领主耶泽蓓丝。所以我不可能选择永远顶着那张妖媚艳丽心机深沉的脸,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
而黛蕾尔呢?黛蕾尔只是一具躯壳,一具尸体,一个没有了我便早应该死去的耳朵尖尖的精灵姑娘。斯芬克斯石像曾经考问我,当一个精灵成年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没有了我,黛蕾尔甚至没有机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没有机会活到这个问题出现答案的时刻。
这个事实,其实芬丹也明白。我想他只是总觉得如鲠在喉,毕竟一个和他拥有共同信仰的爱人,总比一个被他所热爱的祖国和族人都纷纷质疑的爱人,要让他省心如意得多。
于是我说道:“不,我不满意。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当初并没有想到,我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还顶不上一张全新的脸……”
芬丹的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看起来神情里酝酿着一场暴风雪,就好像马上就要脱口向我咆哮“你既然不想要这些那你当初干嘛还要再换一张脸”似的。
我望着他,唇角慢慢地向上勾起来。
“但是我想我并不觉得遗憾。芬丹,我必须做回我自己。永远顶着黛蕾尔的面孔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的躯壳早已死去,灵魂消逸无踪……当初的拜娅拉伪装成伊莎贝尔女王,尚且握有女王陛下的一部分灵魂作为基石;谁也不知道没有了灵魂,只凭一具早该腐朽的躯体,又如何长久地在这世界上生存……”
我静静地说着,感觉那些因为黛蕾尔的消失而给我自己隐约带来的懊恼和遗憾,真正随着这些话而消散了。
“不,我不愿去冒险,也不愿再去设想那些假设里虚幻的东西……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被别人敬而远之,但假如有一天黛蕾尔的躯壳真的不堪重负,在别人面前轰然倒下,发生什么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那还不如我现在就给他们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换回自己的那张脸。”
这种解释似乎仍然令芬丹不悦似的,他仍然绷着脸,严厉地盯着我。
“你就不怕我……我不接受?”
我盯着他,不知为何,某种温暖的感觉慢慢涌了上来,如同温水一般缓缓漫过我的身体,令人觉得像沐浴在暮春的风里,空气清新而暖洋洋的。
我慢慢笑了起来。
“我想艾罗兰的芬丹是言出必行的。而他曾经对我说过,我们两人一起去,就什么都不用怕。”
芬丹骤然睁大了双眼,惊愕地盯着我。他一定是没有想到我在这种时候又会重新甩出这句话。这句台词虽然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但无论何时我重新复述出来,看起来对他还是一样必杀。
我换了个坐姿,笑着往芬丹面前凑了凑。他的双眉依然皱着,看起来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还是满脸的嫌弃,一副瞧不上我这个来路不明、身手稀松,偏偏又爱作怪的小丫头的样子。
“我曾经换过那么多躯壳——虽然都非我所愿——你都最终理解并接受了我外貌上的改变,那么我……大概也可以期待,你可以接受……真正的我吧?”
我轻声细语地说道。
而这句煽情的话无疑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芬丹瞪了我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我心里暗喜,立即乘胜追击。
“而且……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那个我呀。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人,努力地想要接近你的我呀。”
……哦,糟。这句话的猛药下得有点迅速,芬丹的脸色变了变,看起来又阴晴不定了,也不知道他是因为错愕,还是因为恼羞。
我慌忙补救。
我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猜你觉得我其实会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人来接近你?”
芬丹大概没料到我说得这么直白,脸色轰然涨红了,又迅速发青发黑,沉下脸来似乎想要训诫我的厚脸皮。
我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赶在他板起脸来教训我之前,继续说道:“……我才没那么浅薄。”
“我想做一个好人,是因为真正的我就是一个好人。”我笑眯眯地说道,很愉快地发现芬丹瞠目结舌的表情实在很能够取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