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不容易达成共识,这很正常。贵国与我国原本就是不同的两个国家,各自有自己的考虑。”芬丹冷冷地回答拉特格,措辞听上去十分官方口吻,简直像是一种外交辞令。
拉特格一挑眉,略带着一点挑衅意味似的说道:“这种无聊的结盟,确实没什么好谈的。我只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她拿出来当作一个重要因素来说——没有她,我们不可能成功得这么快。”他用下巴往我这个方向点了一点。
我有点意外他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摊开在芬丹面前,不过芬丹不愧是艾罗兰的“勇士、诗人和外交家”,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拉特格道:“是的,但是很遗憾,很多人已经遗忘了这一点。”
拉特格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就好像他没想到芬丹会这么坦白似的。他的视线在芬丹脸上扫过,语气变得有点咄咄逼人。
“但是,艾罗兰的芬丹大人,您拥有足够的威望、名声和权力,可以提醒那些人记起她的贡献。”他慢慢地说道,“您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是因为您觉得她和从前一样,可以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努力来克服这一切艰难么?”
芬丹站在那里,沉默得如同一座永恒不变的山。他纹丝不动,仅仅只是用自己那双湛蓝的眼眸在拉特格脸上缓缓滑过,就好像在衡量面前这个人,以及他所说的话,对自己的伤害值一样。然后他得出了结论——远远不够危险。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仿佛拉特格所质疑的一切都不值得回答。
我突然觉得这短暂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拉特格所暗示的东西也令我难以忍受。比外面那些已经遗忘了我的努力的人们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所以我飞快地开口了。
“拉特格,我想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我注视着这位新任的弗雷施恩侯爵,轻声说道,“我想你也一定没有忘记,我曾经是耶泽蓓丝。而谢尔戈的耶泽蓓丝,是可以独立踏平一切反对者的。”
有片刻的时间,拉特格看上去显得那么难以置信。他好像想要反驳我的话,但是他刚要出声,我已经抢先截断了他。
“当然,我想我也有一些疑问需要询问芬丹大人。”
拉特格定定地看着我,几分钟以后,他才僵硬地点了点头,随便说了两句客套的话,旋即告辞而去。他离去的脚步迈得又大又快速,好像蕴含着一股怒气却不得发泄一样。我想他一定是在哀我不幸,怒我不争。
我想我猜得到拉特格为什么要挑衅芬丹——他是觉得作为我的爱人,芬丹却没有不遗余力地在所有人面前维护我,因此他替我不值,替我打抱不平,觉得我受到了委屈——可是,人生那么长,一个人在自己的一生里,不可能永远都不受委屈的。我必须信任芬丹,必须不遗余力地维护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自有合理的缘由,因为我爱他,只爱他。
当拉特格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狄柏伍德女伯爵宅邸的大门外以后,芬丹仍旧站在原地。炽烈的阳光将那棵大树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阴影,那道阴影正好横贯他毫无表情的面容,使得一贯光明清正的他此刻看上去居然有点深沉难测。
我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这是他在我成为独角兽帝国的狄柏伍德女伯爵之后,第一次公开到访我的伯爵宅邸。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艾罗兰的芬丹走进了狄柏伍德女伯爵宅邸的大门。但是,他在这个时候来我这里做什么呢?难道他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有心人等着这一幕在他们面前发生,好去证实一些他们的怀疑和揣测么?难道他只是为了来这里研究这棵我打算建造树屋的大树,或者驱赶总是令他露出不悦之色的新任弗雷施恩侯爵拉特格的吗?
我沉默了一阵子,眼看芬丹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得没话找话。
“芬丹,你今天来这里,是担心我害怕那些流言蜚语,从此把自己闷死在这间大房子里吗?”
芬丹似乎很不能置信似的转过头瞪了我一眼,呵斥我道:“别胡说!几句话就能把你吓倒吗?以前你也不是没有被人说过,我看你可从来不知道反省!……”
我嬉皮笑脸地说道:“那是以前……那时候我可是个恶魔领主,别人不怕我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可不一样啦,我还要在这里讨生活呢,别人说的话我怎么能够不当一回事呢?我可是很怕他们怀疑我,把我当成对方派来的卧底或棋子什么的……”
芬丹似乎对我嬉笑自如的态度十分不满,**地说道:“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你从前的敌人也很多,可从来没有见你泄气或者退缩过。”
我瞪圆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他压根不认为我的忧虑有道理,气鼓鼓地喊道:“我不是说了么!那时候我是恶魔!就算别人讨厌我也是应该的!但是现在不一样……”
“那时候也有人在不知道你是恶魔的情况下仍然不喜欢你。”芬丹的语气就像是在平铺直叙一样,“可是你可从来没有输给她过。”
他用的是“她”这个字眼。我一瞬间就注意到了。
那么他指的是他那个隐晦的暗恋者,精灵族的另一位女英雄,得到了西莱纳女神眷顾的、根正苗红的安雯了?
虽然知道安雯对于我来说从来不算一个问题,但是我的口吻不知为何仍然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
“只怕现在在贵国人民的心目中,还不如我当初输给她呢。”我冷哼了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斜睨着芬丹那张绷得紧紧的脸。“他们一定后悔当初那么拥护我这个恶魔了吧。”
☆、第354章
芬丹的脸上一瞬间像是被什么锋锐的飞镖或利箭击中了一般,露出某种类似于疼痛难忍一样的表情。虽然那个表情一瞬即逝,也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中。我刚才因为充满了挫败、不解和不安而像只刺猬一样竖满尖刺的心灵没来由地突然柔软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些灰败而失落的情绪,在我想要刻意抑制之前就占据了我的内心。
要怎么对他说,我不想和他争吵,我的言语这么尖刻,只是因为我太失望,太受伤,太沮丧?
要怎么对他说,我立志要变成Luna——变成那个真正的我自己——的时候,我所梦想的是有一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一直仰着头望着他那永恒严峻刻板的脸,紧紧握住他的手,永远不放开?
要怎么对他说,我梦想中的和平终于来临时,我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这份和平所遗弃?
要怎么对他说,我之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我以为自己为着这些人们牺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但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已被他们迅速地遗忘,只留下那些经不起推敲的小小的疑问,被有心人一吹风就像个气球般吹胀起来,无限扩大,最后变成一个陷阱,像要把我淹没?
他这样光风霁月,这样一帆风顺,这样公正清直,这样饱受爱戴……他大概从来没有受到过来自于任何人的任何真正的质疑吧——雷拉格那些为了挑起他的怒气而故意发动的半真半假的挑衅不算——他是无法理解我一夜之间从天堂坠落地狱,而这一次甚至找不到一个方法翻身,找不到一个理由解释的绝望的。
我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孤注一掷地想要留在这个由0和1组成的世界里,获得我从未得到过的幸福。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当初所想的是那么天真。我得到了我所爱的那个男人的一颗心,但是我还是无法光明正大地在这个世界里立足。我不过是换了一张皮囊,我的本心并没有改变,可是我却无法在我所熟悉的人群里得到以前的认同。我付出了我能够为他们付出的所有努力,以为能够得到相同的回报。但是我却只能得到小心翼翼的检视与窃窃私语的恶意。我曾经是他们的英雄,但现在却成为了他们避讳的麻烦人物。他们甚至以为我要将他们带向深渊——那种即使我身为恶魔都不曾做过的事?!
软弱的泪水茫然地浮上了我的眼眶。
我凝视着面前这个严厉古板绿色肌肉男的面容,目光滑过他那一头在阳光下闪着璀璨光芒的金发,那双尖尖的耳朵,肌肉结实的、刺着一行古代精灵文“你是我的信仰”的手臂,那从半敞的马甲中露出来的光洁紧实的胸膛,那袭总是那么拉风的树叶大披风……
芬丹,他们认为,没有了黛蕾尔那个红发丰盈、耳朵尖尖的躯壳,我就配不上你了。真可笑,他们居然拿着一具皮囊来作为评判我的标准……假如他们知道了我这些年来更换得最勤快的就是这具皮囊,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他们不知道,艾罗兰王国的“蜂群女王”黛蕾尔,易格池沃的暗影女族长伊拉娅,谢尔戈的恶魔领主“妖妇”耶泽蓓丝,猎鹰公国的女公爵玫芙……曾经全部都是我的马甲,我的化身,我所扮演的角色。现在的这个Luna,才是真正的我。好笑的是,当我真正恢复原来那个真我的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我了。与其说他们需要的是我这个人,不如说是我所代表的那个形象。
我凝视着他那张恼怒而困惑的脸,突如其来地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