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深红色丝绒斗篷上还缀着我获得的一连串法蕾妲女王颁下的勋章短绶带之类,此刻随着我这个动作一阵叮叮当当的轻响。
当我入座之后,虽然座次很快调整完毕,但桌上的两方一时间无人说话,整座大厅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气氛在平静中还蕴含着一丝紧绷,仿佛稍微跳进来一个火星,这座大厅就会立即爆炸似的。
我泰然自若地向桌旁的两方各看了一看,最后决定还是自己来打破僵局。
于是我微笑着问道:“哦,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室内的空气突然随之一窒。然后,还是一贯知情识趣的拉特格很快地接上了我的话。
“我们正在商讨交换盟约的仪式应当在哪里进行。如您所见——我无意冒犯您的领地,但是狄柏伍德对于这样的一个盛大的仪式来说似乎有点小了;丹拉德也是如此。这真令人伤脑筋。”
我眨了眨眼睛。
拉特格言辞简洁地说明了两方现下僵持的问题——而他所阐述的理由确实不错。狄柏伍德和丹拉德都是极小的镇子,感觉简直像是战前的村庄扩充而来,不但城镇级别低,就连镇中心理应有的广场都小得可怜——一般这种公开仪式,假如不是在金碧辉煌的王宫里进行的话,就应该在宽阔华丽的城镇中央广场上进行,局局促促地让两方使团的几十号人和至少成百上千的镇民都挤在巴掌大的一小块村落广场上完成仪式,算是什么事呢?
我转了转眼珠,视线不听话地又自动飘向长桌另一头的芬丹。此刻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右手的手肘支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右手托着下颌,一副高深莫测的深思状,气场扩散开来,几乎镇住了大半张桌子的人们。我都能够从坐得离他比较近的那些人——不论是森林精灵还是人族都一样——的脸上读出一线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的情绪来,好像他们生怕我这个变数一出现,不知道何时艾罗兰的大英雄就会暴起,把整个和谈全盘推翻一样。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相同的面孔,那张面孔上带着类似的表情——不,也许是更加严厉、更加气急败坏一点——在丹拉德城外,与当时的狮鹫帝国交界的中央要塞城下,夜晚的城堡阴影里揪住我的手腕,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冲我吼道:
“你问我如果你被抓去,我会不会去救你?我干吗要去救你?如果你是因为英勇作战,力竭不敌,我还师出有名;可是你只会一直给我拆台,自己做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我干吗要跟在你后面替你收拾烂摊子?你不是很能干吗?……既然你神通广大,本领通天,我还救你做什么!你想必是觉得自己能力高强,那你万一被抓起来的话,就凭自己的能力冲出来啊!靠别人算什么……”
我因为想起了那久远之前的一幕,情不自禁地弯起了眉眼,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是啊,芬丹,你说得对。
虽然我知道你说得再恼怒再严厉,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在艾罗兰广袤丰饶的原野上昼夜狂奔,前来丧尸的阴暗地牢里救我脱困的。
但是我的确应该凭借自己的能力冲出困境。我不应该一直都仅仅指望着你来救我,来帮我收拾我闯祸弄出来的烂摊子。
何况,我一直都知道,假如我真的英勇作战,力竭不敌的话,我身后永远会有一个人,如同当初在阴暗的地下世界里的纳布-修马城外,我单枪匹马与吸血鬼王尼科莱狭路相逢,命悬一线的时候一样,纵马疾驰,飞奔前来救我出困境。我还记得当时我因为听见马蹄得得声而回过头去,第一眼就望见芬丹背后那袭绿色大披风因为疾速的飞驰而在风里飘扬的情景。而那一幕无论何时想起都使我安心,使我知道我在这个只有0和1,黑与白构成的世界上,永远不会只有孤独一人去面对前路无数的未知与迷茫。
我笑眯眯地屈起手指,以指节轻叩着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我倒是有一个提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丹拉德和狄柏伍德之间的边境线上,不是有一座气势恢宏的中央要塞吗?那座要塞城下有十分广阔的空场,又正好位于我们两国的边境线上——我们为什么不在那里举行这个盛大隆重的仪式呢?”
我的话音刚刚一落,桌上沉默了一秒钟,就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我微笑着望向长桌另一端的芬丹,毫不意外地发现他的眉头皱紧了,显然是和我一样也想起当初我偷溜出城去回收箭枝,却被他逮个正着的情景了。
这种在千万人之中,仅仅和一个人分享着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小小秘密的感觉,真是十分奇妙。我注意到芬丹的表情起初像是带着点尴尬、带着点怒火,但很快地深思起来,我就知道我的提议大概是会被通过的——事实上,这其实是解决目前僵持不下的困境的最好办法。
而且,那座要塞于我也具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
这样即使真的到了那一天,而我无法出席那个仪式,我也不会感到遗憾了。
果然,经过双方使团成员的一阵交头接耳,拉特格又率先站出来赞同我的意见了。而我方使团名义上的领导者玫芙女公爵实际上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据我观察,她其实很多时候都在等待着拉特格这个头衔仅次于她的侯爵阁下做决定。
艾罗兰的精灵们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仿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听从我这个以前的同胞;尤其是那几个白胡子德鲁伊长老们,好像还对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点隐隐的防备似的。但是这个提议实在十分公平,并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于是在芬丹平静地说了一句“可以”之后,他们也并没有出来唱反调的意思。
在仪式举行的地点确定下来之后,接下来的议程居然是出席仪式的双方名单。看起来这些天双方并没有白白吵架,盟约的内容显然都已经确定下来了,所以现在大家又各自拿出一番干劲,打算为了出席名单较一较劲了。
……不过我可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地拿我先开刀。
负责念独角兽帝国这一方的出席名单的一位圣裁官站起身来,举着一张长长的羊皮纸,声音洪亮地念道:“独角兽帝国猎鹰公国女公爵玫芙阁下!”
桌上一片安静,只有芬丹微微颔首,算是代表大家认可。
那位圣裁官继续念道:“独角兽帝国弗雷施恩侯爵拉特格阁下!”
又是一片安静,无人异议。
那位圣裁官顿了一下,洪亮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莫名的迟疑,使得他的声调一瞬间都显得有点弱了下去。
“独角兽帝国狄柏伍德女伯爵……”
他还没有念完我的一长串头衔,长桌上却轰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嗡嗡声。那种声音不算太高,但是听在耳朵里却显得那么的刺耳。我冷眼飞快地扫了一圈长桌两侧的人们,我的头衔和名字,以及这阵议论声似乎也影响到了他们,已经有人显出有点坐立不安的情绪来了。
我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那短暂的一秒钟里,在心底对自己微微一笑。
我在心底静静地对自己说:来吧,好姑娘,不管你是谁,我们一起去战斗,并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再一次获得胜利吧。
我睁开双眼,平静地站起身来。这个动作似乎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破了大厅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沉默几乎在一霎那就降临了,大厅中安静得可怕。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的身上,其中有焦虑、有担忧、有恐慌、有戒备、有不解……我甚至注意到有几名低等侍卫和剑舞者把手默默地按在了原先佩挂着长剑的腰间——虽然他们的武器进入这间议事大厅后就不得不按照和谈规定被解除了——就好像要随时防备着我这个居心叵测、来路不明的双面间谍突然暴起,挟持了他们的领袖或者冲着他们的同胞插刀一样。
我勾起唇角笑了笑,笑意远未达到自己的眼底。
我曾经为了在这个游戏里活下去而做过许多事情,其中绝大多数也都是有利于他们、帮助过他们的事情。我不敢说我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也不敢说我从来没有欺瞒过他们,但是站在他们面前,我问心无愧。
我曾经参加过许多场惨烈的战争,而现在我将要以一己之力去面对最后一场战斗。
我回过头冲着坐在我身边的拉特格说道:“尊敬的侯爵大人,可否劳驾你去门外我的马车里,把我遗落在车上的那个盒子拿过来?”
拉特格微微一愣,但马上站起身来,向我轻轻一弓腰,算是致意。“当然,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他推开椅子,匆匆地走了出去,没有几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
我从容地向着会谈的长桌一摊手,“也许您可以把它放在桌上?”
拉特格依言把那个盒子放在桌上。我向着他笑了一笑,算做感谢,然后回过头来,打开盒盖,双手将盒子里的东西捧出来,放到桌上。
长桌两旁几乎是立即又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私语声。我注意到坐在我左手边首座上的玫芙女公爵带着一点惊疑不定的眼神,向我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