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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瞧你这大舌头……小孩子也沾酒干嘛?哎对,今天不多喝点,以后就没机会了。”屠夫一拍脑门,“教会医院在那边,别慌里慌张的,再撞到什么你妹妹可受不了……”
  夏依忙不迭地道谢,抱着凡塔想飞快溜走,陡然衣领一紧,男人揪住了他。醺人的气息悉数无遗地喷在少年脸上,夏依竭力扭曲着面颊,生平第一次,他渴望有一个表情能让这张脸完全不像自己。
  “你!你不就是……那墙上……”
  男人眼中的醉态消失了。夏依开始想象紧接着一把杀猪刀猛地切开自己的脖颈。
  然而对方只是松开了手。
  “……走吧。”
  夏依怔然望着他。“谢,谢谢。”
  “谢什么?”屠夫摇摇晃晃向黑暗中走去,没再回头看他一眼。“我儿子那一年和你差不多大,被那群疯子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死了。你说他好好的什么不干,非要去当牧师…………疯子……都是疯子……”
  夏依咬了咬牙,拔腿继续。巷子慢慢拓宽,变成纵横交汇的街衢,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一片寂静。他趟着浅水,从桥洞下钻过一条废弃河道,爬上岸前忍不住扭头一望。隔了小半个外城区,远远地灯火通明,嘈杂即便在此处仍能耳闻。葵花们已集结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火光四处攒动,那样剧烈的喧嚣与光影,就连雷电在它面前都哑口无声,黯然失色。
  他突然明白了。萤火没有干净利落地在战斗中抽身,未必是因为做不到。
  只不过要替他引开大部分追兵罢了。
  少年只犹豫了一瞬间,转过头来接着跑,猛地,有什么东西从旁边墙头摔下,结结实实砸在他面前。当他看清那是个人的时候,他失声惊叫。
  路尼。
  他在污水中抽动。四肢关节乃至下颔都被卸了下来,但他还活着。
  那个把他变成这样的人纵身跃下矮墙。闪电为他高挑纤瘦的身躯拖下长影,像一道横跨生与死的深渊拦住少年的去路。夏依只觉自己所有的言语都僵死在喉咙里,他张着嘴,却连一口气也吐不出来。他清楚瞧见了那人的一身装束——黑色皮靴,黑色半腰短披风,黑色的制式嵌钉革甲。
  一只“乌鸦”。
  
  班珂冷冷地盯着夏依。他漠无表情的面孔在电光下若明若暗。
  夏依往后退了两步,腿一软,“叭”地坐倒在水里。“……凡凡凡塔说你是自自自己人。”上下齿连连相叩,颤如风中窗棂。
  班珂没有回答。
  他右手戴着铁指套。夏依毫不怀疑那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将自己的喉结碾得粉碎。
  “你你你你你带她走吧!我,我已经没用了,我不不不不管到哪里都是个……啊!别!别过来!”
  随着他的肢体晃动,趴在肩头的女孩似乎辗转了一下。“……婶婶…………”她于昏迷中唤道。
  班珂钉在少年身上的目光浮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涟漪。他用这种眼神看了夏依许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跟我来。”他说。
  少年呆坐原地,没动。
  “往这边来——你还想光明正大地在别人眼皮底下走正门回去吗?”
  最后这段路格外安静而漫长。从隔壁一间废屋的地下室打开暗道,一直下到地底水渠,顺着水流声七转八拐,扭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闸,再爬上与地面平行的网栅,轻推壁砖,墙上出现一个豁口。笔直进入,尽头是张灰尘密布、似乎从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没人动过的门。
  班珂用铁指套在门上叩出一段节奏。门开了。酒保看见是他,神色间有些吃惊。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四下里望望,很快将他们引了进去。夏依的腿直到现在才停止打颤,门后面原来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酒馆地窖。酒保搬动柜子,另一堵墙推了过来,将那扇少年从不曾发现过的秘门遮蔽得严丝合缝。
  拉蒂法面色苍白地站在楼梯上,举着油灯。
  她的视线第一个触及的是夏依怀中的凡塔。然后是手足脱臼、动弹不得的乞丐。再然后,是那个制住乞丐的人。
  “他们把你……怎样了?”
  她走到班珂面前,轻轻抬手,抚摸他脸上的新伤。
  班珂移开眼睛。
  “别永远用这样的表情对着我!”拉蒂法吼了起来。火山灰里的巨龙陡然睁眼,长啸着展开翅膀,大地震动,山石如尘埃般簌簌抖落。“说话呀!你给我说话!”
  厨娘及时拉住了她。酒保从夏依手里接过昏迷不醒的女孩,上去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茹丹人一眼。班珂依然不语。他找了两根用油浸过的皮绳,不顾路尼的叫唤,将其结结实实捆紧。夏依缩在灯影里颤抖地望着他,就像一头羔羊望着熟练而无感情的祭祀人员处理牲物,这个男人外表毫不凶悍,但没有什么能比他的沉默更令他畏惧。
  “他怎会为你如此冒险……”班珂忽然说。
  夏依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明白他指的那人是谁。少年往角落里再挪了几分,不敢吭声。但班珂只是回头看了看他。他的面孔已不再像雷电交加之下那么可怕,夏依甚至觉得他在笑。那是种忧伤却不显于表的笑,暗流激突,它的汹涌与挣扎被坚硬的冰层全然覆去。
  他登上了楼梯。
  上面一片静寂,只偶尔传来一两丝女人的抽泣声。
  当夏依因为饥饿而爬上去寻找食物时,他从厨房的窗口看见拉蒂法在院子里替班珂擦洗身体。她肿着眼眶,将汲上来的水一桶桶倒在他肩头。班珂坐在井边,夏依窥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瞧见他伤痕遍布的背脊上,一只蔷薇红的蝎子刺青在近腰处张开大螯,色泽最火烈的尾针却斜伸到了左侧肩胛之下。就仿佛一颗从背后透出光亮的心脏。
  
  大概是午夜的时候萤火回来了。他从碧玺河底一直泅到水渠,全身湿透。那时夏依正守在凡塔床边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听见班珂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您干掉了那个‘胡蜂’吗?”
  “没有。”萤火说,“我曾经和他交手过,他是个不可小觑的敌人。不过这次,他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他倚在床侧的门框上,边换衣服边垂眼望着昏睡中的凡塔——她的头部受了重创,拉蒂法已经替她包扎好,换了药。夏依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萤火,他已摘下了面幕,用那半张烧得不辨原貌的脸对着夏依,从那片焦土上无可窥出任何暗藏于心的意绪。“胡,胡蜂是组织里最……最强的人,自从他两……两年前加入以后,就没没没有谁可以打败他。”少年干涩地说。
  萤火扭头向他笑了笑。“但是他听豁嘴和石拳的。他们三个是死党,因为当年打倒枢机议会立下大功而发迹,后来更是拉帮结派,顺风顺水。导师一死,整个狂信团估计就没人能撼动他们铁三角的地位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夏依张口结舌。他忘了萤火曾在狂信团中潜伏一年,收集的信息恐怕不在自己所悉之下。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怪脸”已经彻彻底底死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永远不会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音貌重叠。“……我……我去弄弄点水过来。”一口气吊在胸膈间,他逃也似地跑开了去。
  班珂朝少年的背影淡淡扫去一眼。“您最初就该杀了他。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不值得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们是冲着那乞丐去的。就算没有这孩子,凡塔也会遇上麻烦吧。对了,那人你已验明正身了么?”
  “确实是两年前就该被处死的前枢机主教路尼,”班珂说,“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疯了。您打算怎么处置?”
  萤火望向窗外。雷声已息,而雨仍在淅沥不止。
  “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他轻声道,“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我们永远无法从光明正大的途径改变这世界了,因为光明正被那人牢牢攥在手中。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白白让达姬雅娜再受一次伤害而已。”
  “主事。”班珂忽然说。
  萤火注视着他。
  “我已经处在海因里希的监视之下,随时有身份败露的可能。在第四军我做了他五年部属,很清楚这人的手段。如果您再这么意气用事,关键时刻又不能做出决策的话——”
  “我会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班珂。”萤火微微笑了,“诸寂团不可能失去你这把利刃。我们要走的道路还有很长。”
  班珂似乎叹了口气。
  “其实从一开始,”他用萤火所能听见的最低的声音说,“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位领袖……”
  凡塔莹白的手忽然挣了一下。她轻轻转动身子,发出细如蚊蚋的呻吟,面孔也有红潮一点一点涨了起来。萤火忙弯腰摸了摸她额头。“那药的效力不够。”他对班珂说,“酒馆这边你留意着。我先带她到爱丝璀德那去。”
  ……夏依一直蜷缩在厨灶后面,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听他们谈话。直到萤火抱着女孩匆匆经过他,下到地窖,从那里传来机关转动之声。出于某个懵懵懂懂又急于求知的念头,他追着跑下楼梯,但地窖里只剩下暗墙移动后扬起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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