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丹人。
天生适合刺杀与灵巧搏击的轻战士。在教皇国,只有第四军拥有大批久经训练的茹丹军人,他们是最优秀的斥候和支援者,也能像利刀一样快速而干净地插进任何敌人心脏。这样的茹丹人被称作“战场刺客”,除了教皇,他们只服从一个人的命令,奉其为王,为其效死——
吉耶梅茨,深月茹丹末代“驭主”,与贝鲁恒齐名的圣裁军统帅,果然要对昔日的第六军战友兵刃相向了么?
“放下武器。”那个持长弓的人用夹杂了西陆发音的茹丹语说。
爱丝璀德被他挟在臂间,颈子上停着一把同样雪白的匕首。
云缇亚薄唇紧抿。茹丹刺客联手出击时,绝不会给猎物任何喘息之机。这些人只是经验还不够老道的侦察兵,看见他落了单,就想擒住活口——也是自己大意了,白松堡已经陷落,冬泉要塞的守军不可能坐视不理,虽然这比起预想中还是来得太快了些。
“她不是我的女人。拿她要挟我没有用。”
“是么?”匕首往更深处移了一分,“既然如此,就替你料理掉这个累赘吧。”
爱丝璀德没发出任何声音。云缇亚只希望她能明白,这三个人尽管不是最可怕的对手,但他没有把握在不伤及她的情况下一发解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这不能做到,然而现在,他需要等待时机。
“……好吧。”终于他说,“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对方眼里闪烁着警惕,丝毫未动。云缇亚将短刀扔在地上,右手举着长刀指向那人,慢慢松开手。刀落下的刹那,他袖口忽然掠出一抹白光。
那道光飞射的同时,爱丝璀德陡地一侧头。袖箭穿过她黑发,钉入身后持弓者的咽喉。
她读透了他的心。
云缇亚并没来得及庆幸,身侧双轮已旋舞而至。他就地一翻,诱使对方俯扑过来,暗自在身子底下捡起长刀,倏然上挑,从那人胸腔一直划到腹部。鲜热的血流浇了他一身,钩索飞掷而来穿过血幕,尾端新月状倒钩刺进他肩头。
再去捡短刀已经毫无意义。云缇亚用力扣住长索,与最后一个对手的力道相抗,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三人中最精悍强大、也是最不露声色的一个。以长索为借力,那名战场刺客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枚流线型的小飞刀瞬即脱手,但它的目的不是云缇亚,而是一旁刚刚摸索着站稳脚跟的女人。
云缇亚听见爱丝璀德的惊叫。
飞刀正中她的膝盖。身体毫无选择地向后滑去——背后没有路,只有悬崖。
即便双眼能洞悉黑暗,她也没有更多应对猝变的力量。脚下踏了空,土石簌簌滚落,唯有拼命扳紧崖边的突起。就在快要支持不住时,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碰到了她手背。“抓住!”云缇亚嘶声叫道。
她依言抓住它……然后她知道了那是什么。
然后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一大块山崖崩塌了下去。因为失血过多,云缇亚眼前开始模糊,但剧痛一阵阵地将他的意识拉扯回来。钩刃穿着他锁骨,将他吊在岩壁上,他只能用手紧握那长索来减轻疼痛。而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长刀的刀锋,让自己的血滴到刀柄那一边,爱丝璀德惊愕的脸上。
那个茹丹人正拽着钩索把他们两个往上拖。每拽一下,锁骨都发出吱呀的摩擦声。
“你果然还是放不下她啊。”朝下看来的眼睛噙了冷笑。
离崖边一点一点近了。云缇亚咬紧牙。以自己的伤势,上去后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把手给我。”语调是森然的,不带一丝感情,“乖乖听话,就让你多活几天。”
毫不犹疑地,云缇亚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
也就在这一瞬,袖中机括轻轻一响,利箭再次离弦而出。那人微怔。他无法理解有人明明放着生路不走,非要把命搭上去。
“蠢材。”
被袖箭贯穿头颅之前,他对同族说。
云缇亚感觉一直束缚着自己的剧痛消失了。他与刀柄那头的女人一起飞快坠落。风很响,除此之外异常安静。电光划开已完全垂下的夜色,没有雷声。急湍呜咽,水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展开来将他包拥。远处,狼嗥隐隐起伏,整个山谷间都充塞着它们的回音。
☆、Ⅷ 错身(3)
珀萨来见贝鲁恒的时候,后者正半倚在床上,床沿的矮桌摊开一张战略地图,上面摆着几颗象棋子,圣徒扶着额,用小指将它们轻轻拨动。
“你来了。”他头也不抬。
珀萨为他愈加微弱的语声而惊讶。那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却哽塞在他喉咙里,混合了某些浑浊的东西,早已不复往日清澈。“如果你想说云缇亚和那个女药师的事,那么可以换下一个话题了。”
“可是,圣者,已经一整天——”
“云缇亚虽然是个喜欢自行其道的人,却还没有冲动到需要人担心他安危的地步。”贝鲁恒信手拈起一枚棋子。他眼窝有些凹陷,人显得很疲惫,看来机要秘书的失踪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平常就算记上十几页日记,他也懒得亲笔写一个字军文。“我了解你的意思,珀萨。不过有些日积月累的看法,会令最清醒的人也失去判断力。”
珀萨微微侧过头,似乎觉得贝鲁恒的话对他是一种羞辱。“您知道我并非那种因为个人喜恶而到处搬弄唇舌的人,只是……”他停了停,“近来一些流言传得煞有介事,都是有关云缇亚和那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有人经常看到他们两个暗地里幽会,相处非常亲密。云缇亚身边的誊写员和一些老兵说,他俩早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
贝鲁恒望了他许久,唇角一牵,忽然笑起来。
“私情?她的前夫不是早死了么?这也不算违背伦理,彼此吸引的话,很正常吧。”
“但扯到这件事上,就不正常了。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起消失,难道还是厌倦了军旅生活,一道私奔不成?是谁自作主张,把那女人安排到您最贴身的位置?况且云缇亚和第四军的吉耶梅茨大人,向来是走得比较近的。”珀萨面无表情。
“说到吉耶梅茨,”贝鲁恒没在意参谋质问式的语调,从矮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他给我来了封信,特别叫我转达对你的情报的谢意。”
珀萨还没将那信看完,手猛地一抖,但很快克制住了几乎把纸捏碎的意图。“圣者。”他正色道。
贝鲁恒懒懒靠在床头,玩味似的看着珀萨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很拙劣的离间。”他轻笑,“那家伙只是想在嘴皮上过把瘾,顺便想象一下你看到信后的模样。好了,珀萨,无关紧要的事别去管它,第四军已经下了战书,在攻陷哥珊之前,我们还得应付最棘手的一个麻烦——对吉耶梅茨这人,你有何评价?”
珀萨沉默了片刻。
“我看不透他。他外表像是用钢铁铸成,但身体里流淌着冰冷的水银。”
贝鲁恒眼里似乎闪过些什么。棋子被他漫不经心地挪着,在山脉与沿海平原之间来回徜徉。
“……走哪条路回哥珊呢?那家伙一定早做好了准备,两边都布置了重兵吧。”
这不是自语。珀萨有些吃惊,圣徒以前作战时从未提出过这种毋须考虑的问题。“按出发时的路线,从逝海北岸返回是上策。没有重要的关卡,加上战线狭长,即使敌军再多也难以被围攻。第四军以轻骑和弓骑为主,灵活机动但防御薄弱,在缺乏障碍物的平原地形上不可能与我们的重骑兵抗衡。”
贝鲁恒再次笑了。“你还是那么一板一眼,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圣多明妮嘉军事学院,我俩一起向安德朗公爵请教指挥学的日子。”
棋子的位置最终固定下来,落到令珀萨骇然变色的一个点上。
冬泉要塞。
“吉耶梅茨说不定正和你想的一样,”圣徒对参谋极度反常的神情视而不见,只是欣赏着眼前的棋盘,“就来赌一赌吧。能和茹丹最强大的男人一决高下,我正求之不得。”
他在坠落。黑暗无声地向上飞退,他看见了母亲。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母亲不可能出现在他注定归往的地方。她在他八岁那年被杀,血流满地。陶瓷的碎片很干脆地扎进了心窝。教典上说,凡是无故而死于非命的人,不管生前犯下了什么错,都将随着他们的死一同被洗净。这些蒙冤的灵魂将为主父所怜恤,上升至纯净的光明中,与诸圣之国毗邻。
但那确实是母亲。真真切切,无可替代。
她在新月下像所有的茹丹女人一样用刀剖开肚腹,让自己唯一的孩子血淋淋地降生人间。她带着他流亡西陆,除了吉耶梅茨和那个她深爱的武圣徒,没人向他们伸出过援手。她差一点就被当做女巫扔进火堆,最后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狂信者。她发起疯时会用衣带狠狠抽打他,清醒过来又会悲恸地把他搂在怀中。一切影像从黑暗深处凸现,又在黑暗中隐去,最终只剩下一张在血泊里微笑的美丽的脸。你曾体味过求死不得的痛楚么,云缇?轻声地,唇线分开,上齿与舌尖相抵,她唤他的乳名。云缇?云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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