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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她们两个呢?”把让捕兽夹弄脱臼的踝骨扳回原位,云缇亚问。
  夏依疼得咝了口气,但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没有惨叫。“是士兵……”他微喘着,“胸,胸甲上有第六军的火盔纹章,旗帜却是另一种古怪的东西……我找机会跳河里逃了,远远只瞧见她们被带去……这儿的东北方向。”
  另一种图案的旗帜。阿玛刻的部将吗?“……东北?”
  “山丘和红叶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塔楼高高耸出来,山上似乎围着一带石墙……”夏依说,“像是有个很大的要塞。”
  云缇亚不说话了。狼的低鸣声接替了他的沉默。
  少年瞟着他,刚抖擞起来的气势又弱了下去,“你……知道那地方?”
  怎会不知道?那里所象征的一切含义,已浓缩在他不可割离的过去的时间内了。他终于等来这一天,真正地直视它,跨越牺牲与真相为他竖立的门扉。过去的他将要会见自己,尽管这对他意味着更清楚的刺痛,但他也将窥明许久以前、被年少无知的云缇亚妄自丢弃的那张面目。
  “你的腿还能动么?”
  夏依把手放到茹丹人手上。他猜到下一句是什么。
  “走吧,”云缇亚站起身,“去依森堡。她们所在之处。”
  
  




☆、Ⅰ 影舞(2)

  从这里俯瞰,群山与丛林所环抱的城镇像一个被兽物遗弃了的窠穴。
  有时云缇亚想鹭谷与哥珊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只剩几十户人家的小镇逡巡在时间的绝崖上,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抵及未来。以这种姿态,它倔强地坚持着,与凋敝、麻木、可怕的孤独、以及恰好能维持人生命的基本温饱殊死搏斗。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座永恒之城。唯一的区别,哥珊总是健忘的,而鹭谷的记忆则无比深刻漫长。
  
  “那儿就是第六军的总据点?”夏依问,“远远看去……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大。”
  “和冬泉要塞的规模比起来,依森堡只是砗磲贝壳里的小沙砾。”云缇亚对光端详着舍阑长刀的细刃,“怎么,有点失望?”
  “我在想那儿的守备应该更严密吧。地方小、驻扎的人多什么的。”
  云缇亚笑了笑,却不是因为少年过于天真的推断。“第六军真正的驻地是它周围的十一座副堡,依森堡本身仅仅是统帅和亲信卫队居住的地方。虽然小,但相当精巧坚固,没有五倍于守军的兵力很难攻克。再加上十二座城堡是一个星群状的整体,一旦某一环节受到攻击,立刻同声相应,令敌人进退两难。而就算采取奇袭计策,越过外围直达依森堡之下,统帅也有办法弃城撤走,占领城堡的敌军则四面被围,犹如困兽。”
  “既能成为铁壁,也可以担当诱饵么?”夏依手里的树枝下意识画出图形,“我们要怎样才……”
  “我知道一条通往城堡内部的密道。”
  接过树枝,在少年所画的示意图一角,一条曲折如蚓的线细细地勾出来,伸向护城河外部标注的丘陵与田野。“很少有城堡会设计守城战时供大规模军队逃生的要道,但依森堡例外。只要现任统帅还没将它们废弃封堵,这是最快的进入途径。”
  夏依眨着眼睛。“你对那里了解很多。”
  “我曾是第六军的一员。”云缇亚说,“在你认识我之前。”
  他突然沉默了。夏依也不再搭腔。早晨的光线安抚着他们脚下的小山丘,狼群在树林的边界上小憩,分食拂晓时捕捉到的麂子,不看他们一眼。男人和少年对于这群拥有完整家庭的野兽等同空气。
  “这个给你。”云缇亚从袖筒里抽出铁匠艾缪的银月匕首。夏依不接:“像把裁纸刀。”
  云缇亚足尖挑起一颗石块,弹向空中,弯匕闪过两道难以与视线接续的光弧,鸽卵大的石子落下时已削成三片,截口平滑堪比刀面。“拿着吧,”他将刀柄递给目瞪口呆的夏依,“保护好自己是对同伴最大的责任。”
  夏依小心翼翼掂量那把细薄一叶的匕首,似乎要通过它揣度出未知危险的重量。
  “对了……”他听云缇亚问,“你说那军队旗帜上,除了阿玛刻的火盔徽记,另一种图案是?”
  “一只怪兽……深红色,乍看是凝固的血。”少年努力将奇异的印象描勒成型,“狮子的身体,像蝙蝠但非常巨大的翅膀,跟圣廷的飞狮子姿态很相近。可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就和,就和——”
  “——就和蝎子的尾巴一样,是么?”
  那种东西。那种早已随着神的光辉一道消声匿迹的魔物,竟还没有从某些人的记忆里澌灭。现在的第六军到底混进了什么人物?谁会如此狂妄,竟在教皇的土地上使用这异端意味浓厚的纹章?
  “阿玛刻……”云缇亚自语。如果是那个出身北地蛮族、对日光之土的荣耀不屑一顾的女人……
  你仍在深恨我吗?你在引诱我步入你所设下的死地吗?
  你要先夺走我的一切,让我在被你毁灭之前一无所有吗?
  风吹送着愈加刺鼻的血腥气息。几匹唇吻鲜红的狼仰起头来,开始吼叫。
  
  青年走在城镇议事厅外的狭长过道上,佩剑随他平稳有力的步伐敲击革甲。狼嗥隐约飘入耳中,微微挑动他惯于紧绷的警觉。不过在鹭谷,这已经像看门狗的吠声一样被习以为常。
  更重要的人正在公所最里面的房间约见他。圣秩官魏尔儒,一个秃顶圆滑如蛋的精瘦中年男子,傲慢而有洁癖,为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用夹眉毛的小镊子剔着旧挂毯上的灰尘。“你太迟缓了,安努孚。”听到通报,他挑了挑眼角。
  “我刚从依森堡附近回来,大人。”
  “帕林邀请你参观他的农田?那个长着黄莺舌头的家伙,才当了两年镇长,竟真的以为自己是鹭谷上下几百口人的救星了。擅自和第六军签订协约,把本该到哥珊加入狂信徒的有为年轻人全拉去种地,例行的晨祷晚祷一概荒废;多出来的粮食,宁愿交给那群骗军饷的强盗,也不肯完纳天经地义的什一税!连宗座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这个圣廷的小小代言者?”圣秩官用力按住桌沿,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一巴掌将它拍碎。
  但即使这样,安努孚也鲜少见过眼前的人激动如此。“……也许镇长有他的考量。我会尝试劝说他。”
  “狼崽子不管被谁养大也改不了对人类的敌视。你还记得上一任镇长——帕林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怨恨贝鲁恒的人有很多,”安努孚说,“但绝不是每个人都因此怨恨圣廷。”
  圣秩官双眼一眨不眨。“过来。”他放低声音。
  安努孚走近圣秩官的书桌。猝不及防地,后者一拳直命他脸颊。青年踉跄倒退几步,依靠一张椅子才勉强维持平衡。
  “——给我记住!如果在哥珊,你已经被割舌处死了!圣廷的魔鬼、败类,宗座正是因为他位列诸圣无法除籍,才下令将他的名字列为禁忌——愚民们哪些个会理解这番苦心?他们只听帕林的,因为那小子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可不管再怎么和外面隔绝,这儿还是教皇国的土地,光辉的圣曼特裘还是它的统主,我还是亲奉圣谕、代表尊父来此教化他们的人!”
  为了圣廷的尊严吗?安努孚是记得的,最远也不过几年前,牧师们一如以往把持教会,本地的实权和教皇国任何城市一样掌握在地区主教手中。但很快随着从哥珊掀起的漩涡,古旧的神职制度如枯草般被收割,狂信徒们生造了圣秩官这个席位,在各地监管政权,督导教义,更重要的职责是传达天听。德高望重的长老魏尔儒,修院里最虔诚的僧侣,当仁不让地担下了这一重任,然而过不多久它就沦为了一尊镀金空壳。信仰本身并不能令人饱腹,用嘴吃饭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鹭谷曾经差点溺毙在一场幻灭里,孤立无援的幸存者们只想活下去。
  “怨恨往往是焚毁世界的火种,我不会让这把火从鹭谷开始燃起。”圣秩官擦擦玳瑁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他依然留着一个恪守传统的僧侣的发式,脑门剃秃,碎发披垂,而那双独属于卫道者的炽热眼眸在石英镜片后,冷静得意味深长。“前天给你的公告拿去张贴了吧?帕林借口说收获在即,连我仅有的两个助手都征去干农活,他应该懂得适可而止。现在,没有我亲笔签署、亲手盖印的许可,谁也不准靠近镇子东郊那一亩三分地。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圣廷才是他们理应听命的对象。区区一个镇长,能够安稳民心,固然很好——”
  “但倘若有什么僭越之举,”嗓音压成刀刃的一线,“我将行驶上禀宗座的权力。”
  安努孚低下头,用这个姿势以及他固有的沉默来表示对面前男子的遵从。忽然气息中尘埃微动,像闪电直击他内心。手不由按上剑柄。
  静寂在这一瞬间涉向濒临崩溃的边界。
  当他意识到这个微小动作正被圣秩官看在眼里时,方才直觉所指的异象也已飘忽无迹。也许一切不过是心绪波动伴生的臆想。“抱歉,大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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