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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幻觉。”她截断。
  “那女孩的眼睛是寂夜,可她的面庞明皙如星。”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她长得很像你。”
  爱丝璀德呆怔片刻,而后哈哈低笑,笑得全身发颤,但云缇亚想她只是在用另一种表情哭泣。
  “我们……”他说,“为什么……仍然在一起呢?”
  这句话脱离舌尖的瞬时,火焰的炙痛又像很多年前烙上他左脸似地刺进他头颅里。身子被某些东西强行后拖,拽回一片通红的记忆,他努力寻找着爱丝璀德的面孔,然而总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罩在他身上。痛苦令他无法看清那黑影的模样,每当答案立刻要毫发毕现时,绝难承受的力量都把他抬起的目光碾压下去。他甚至不知那个黑影盘踞了他胸臆中哪一块区域,是爱、忠诚、怜悯、尊敬、鄙夷、仇恨,抑或畏惧。身边的女人吃力地抱着他,细细舔舐那火势盛烈的来源,却收效甚微。他的手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腕,扣紧了床褥。
  “我去拿药。”爱丝璀德的语声罕有地透出慌乱。
  “光……”云缇亚唇形略动,难以聚合成完整语句。
  她摸索着点上灯。他依稀听到踉跄的脚步离开房间,像被某物绊了一下。两个孩子赶了过来。他听到爱丝璀德正和他们说话。那些都太远太远,如同沉入水底的人与水面上空气的距离。他喘息,用枕头支撑自己努力接近光线,似乎这样那黑影就能从身体里驱逐出去——神志涣散间,手指不经意触及原先位于枕下的一块凸起。
  书本的形状。
  云缇亚猛然松开死死咬住的牙关。短暂的清醒勉强穿过痛楚而重临。那正是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却不想就藏在离他、以及爱丝璀德最近之处,昼夜枕卧。那本爱丝璀德绝不允许他翻看的日记。
  ——烈火燎灼。头痛欲裂。
  他用抖得胜似疾风中一根枯草的手打开了扉页。
  
  ……
  早霞坠落在远处的河水里,金红色云朵的投影为清流下的石块镀上光辉。水风信子花瓣飘飘悠悠,随波而去。阴翳从高处掠过它们,云缇亚感到较暗的半边天空响起翅膀拍击声。或许是他初到山谷那天所见的夜鹭。
  他再度看见了贝兰。这回他没有带任何乐器,只用剑在河边的细沙上写字。他的剑修长明亮,看起来还没沾过血迹。一枚用香蒲叶纤维和小巧的水生花朵编成的花环戴在他手臂上——云缇亚知道,是那个少女的礼物——有些花和叶片已将枯萎,在夕暮与大地吁出的气息中零星四舞。
  “哥珊的安石榴……”贝兰说,“大约快凋谢了吧。”
  “你去过哥珊?”云缇亚问。
  “我和你一样,从那座城市来,也许永远不会再回去。如果我回到哥珊,我会死在那里。”剑尖一捺,完成了诗句,写下它们的人低垂眼帘,开始轻声朗诵。河面推往岸边的波纹悄倚着他足畔的沙地,似是在以这种形式旁听。无来由地,云缇亚记起有人告诉过自己的话。
  “人能知其生于何地,”他说,“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
  贝兰转头望他,忽然莞尔。风在此时迅疾了些,携来彼方的呼唤,云缇亚昨日里见过的少女在一座五六码高的小山崖上采撷植物,长而卷曲的黑发猎猎飞扬,映衬她一袭白衣。她喊贝兰的名字,声音仿佛春末的常青藤花,柔弱,却有一种赖以为自信的依怙。
  “那是谁?”
  她确实很像爱丝璀德。
  除了她拥有爱丝璀德绝没有的东西。比如纯真。
  “我的妻子。”
  云缇亚哑然。
  “她是我的妻子。”贝兰又重复一遍,但并不像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我们已立下了誓约,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他收剑回鞘,快步走向山崖底下。少女正在高处踌躇,像是不得其路,可又隐约嗅到脚下的危险。贝兰对着那不算太高也决不能说矮的崖顶,张开双臂。“没关系的,”他唤道,“前面是平地!”
  少女眨着她无法视物、幽深宛如通往另一世界的眼睛。“你骗我。”她曼声说,眉梢却在笑。
  山崖下的青年也笑了。“我是不是骗人——你不想自己验证吗?”
  少女往前踏了一步。坠入虚空的瞬间,她并未惊呼。贝兰稳稳接住了她。出于力道的冲击,两人一起倒在绵软的草甸上。云缇亚耳边传来贝兰的笑声。而他臂上,那只用花朵和叶片编织的手环,在倒下的一刻,已经绽裂脱散。
  [你所目睹的一切]
  ……“她是我的妻子。”
  [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云缇亚坐着,将那本从爱丝璀德枕下找到的日记摊在膝头,风替他重新揭开它的封面。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所有的光阴向前缓缓碾动,整个宇宙抽绿、茁壮、乃至颓老,皆是源于这个日子。
  
  他扫过写在每张页眉上的日期。日记的正文极其简单,区区几个字的生活记录,偶尔会用数句无韵的诗代替。中间到末页的近半本,全部空着,只依稀可见发黑的血迹。有些页面甚至彼此粘连。然而他的手指从突兀的日期上移下、移下,触及了文字所无力承载的最真实的部分。
  每一页的页脚都画着小人。
  圆圈是头部,简单的细线组成身体和四肢。每一页的图形都不同。风拂动它们。回忆连缀,在页与页之间相互跳跃的过程中被赋予生命。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有一个孤零零的小人。
  然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小人。黑色曲线特意勾勒出她的头发,是个女孩。她送给他花。他给他讲故事,关于太阳和冰冷的群星,关于黑夜亦有它的颜色,关于世界是巨人眼瞳里的一颗沙砾,而他的脚正站在初飞雏鸟的尾羽上。
  然后他们相爱了。
  然后他带着她,离开了一座被白色墙垣围起来的城市。他们来到山谷,用草叶编织戒指和花环,在圆月下,与对方交换。
  然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房屋。
  纵使是笼中之鸟亦将歌唱,纵使不得祝福亦将终老。
  他们打猎,采摘草药,收养猎犬与野狼生下的遗孤;他弹琴给她听,搀扶她小心翼翼踏过薄冰,对着烛光念诵书本,继续讲那些没有尽头的故事。故事里清澈透亮,万物缤纷,黑夜优美得不逊白昼。
  没有尽头。一如他们所期待的岁月。
  再然后,某一天,他独自出门,她在家做饭等他。
  他回来时,只见门虚掩,厨灶上的火早已冷却。
  他以为她是躲藏起来逗他开心,于是换他坐在屋中静静等待。
  但一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担心她眼盲遇上野兽,四处寻找。他遭遇黑熊。他杀死它,自己流了血。他找遍熊、豹子和鬣狗的洞穴,伤痕累累。一无所获。
  三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
  他在镇子里问每一个人,得到千篇一律的摇头。他潜入急湍,奔走在暗无天日的林莽,用绳索缒下近百寻的峭壁,绳索在途中不慎断裂。他拄着树枝呼喊她,唯有回音应答。暴雨倾盆。在他身下汇积的水变成了深色。
  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重又孤零零孑然一身。跪在如要将他的长梦冲刷一净的雨水中。
  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最后,另一个穿着铠甲佩着剑的小人出现了。他的来临,或许,还包括他头上日轮十字的印记,已经昭示着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告诉他,那女孩是朝露所幻化的魔女,神给予未来圣徒的考验。如今她已复归露珠,融于晨风了。
  你所目睹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幻觉。
  残破的页角飘出云缇亚指缝,渺然飞散。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他慢慢走上前。山崖下的草地只留下了隐约像是人躺卧过的痕迹。
  青年和少女的笑声都消失了。时间的影子里伸出一条裂缝,将它们吸入了原应属于的世界。
  唯独那破碎的花环没有带走。
  茹丹人俯身捡起它,试图重新连结完整,但一声轻唤宛如细小闪电流经他的身躯。
  “云缇亚。”
  花环就在他回头间从手中掉落。
  触地一刹那,化为灰烬。
  
  “云缇亚。”爱丝璀德说。
  她披着斗篷,左手拄杖,右边肘上挂了药箱。云缇亚轻轻合好日记。爱丝璀德已经自他心里察知了事实。对他,这无所谓。
  然而他竟想不出一句言辞,想不出该先说“还给你”还是“对不起”。
  他们站在那儿,任由一者通往现世而另一者通往幽夜的目光将他们隔开。
  虚妄。
  “……你害怕吗?”
  爱丝璀德蹙起眉。“什么?”
  “我丢失了某样东西,你害怕我找到它,也许是你担心待那一天你会失去我。曾经有段日子我在你身上也有相同的恐惧……”云缇亚笑了笑,“其实,大可不必。”
  她伸手给他。朱红色篦子顺着雨丝梳过他银亮长发。他一手攀着岩崖,让她抓住刀柄而自己紧握刀锋。黑暗覆盖他们的身体,令他们深吻对方的记忆和血胤。她教他聆听月亮的心跳。他用骏马载她穿过战场,只因身前需要保护的人是一面旗帜,支撑他不允倒下。姑且将这称作-爱吧,她说。我只想真真正正地活着……如果爱你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我会用剩下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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