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地走在监管长父子后面,大坝的那一头就是他所主治的区域。薄暮的阳光透过厚重水声,将他影子拉得比身姿更加颀长。他还差几个月就正式成人,秀致的眉目间早有了青年的稳重。老实说,因为他办事谨慎干练,不喜多话却生性机敏,监管长还算瞧得起他,让他升格管理一片工作区间,可称苦力中的上层人物。然而目睹原先的狂信徒同伴沦落为奴隶,在压得人断筋碎骨的繁重劳作下匍匐攒动、犹如畜类,很难说是件令人欣悦的事。
“爸爸!……看哪!”
孩子惊喜的叫声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了。它飞过林立的闸门,飞过纵横贯通的水道,飞过绝壁与矗立其上的岩石堤坝,然后,引领着尾随的目光,令它看见了哥珊。被十余道承重墙和若干支柱顶撑的水库中枢闸门是个四十码高的巨人,在它膝下,十二头庞大的狮子——教典里所有天使都是狮子的模样——将天然河道挂成的瀑布分成十二条银带,如虹喷吐。以此为洗礼,哥珊城倚陡崖伫立。从这儿望下去,永昼宫及其双塔小巧得就同掌中之珠,地势一层比一层低的外城各级城墙则盘拱着它,阴影因立体而形成镂空感,与日光、磅礴的水雾连绵一体。即使刚经受过酷烈摧残,在朦胧鸟瞰中,盛大的不朽之城仍然绽开一轮近乎辉煌的光晕。
监管长稳稳托住孩子,将他在肌肉虬结的臂弯间举起。从他的侧脸,少年看到,这个冻结着一张凶神恶煞面孔的大汉正在细腻无声地融化。
“为什么要把瀑布分开,不让它全泻下去呀?那可得多惊人呀!”
昆汀用手指顶着额头,似乎在照大人的模样沉思。“啊我明白了!”恍然间,他无师自通地嘻笑,露出带缺口的洁白稚齿,“如果把水一齐放掉,就会冲垮下面的哥珊吗!”
监管长呆了。
十二头石刻狮子仍在怒吼,其声震荡奔腾。孩子的声音并不大,不过是先前那只飞鸟拂落了一羽在马背上,紧接着就被万马齐驰的烟尘抖去。
但这一片羽毛,甚至超过了那令大地为之撼动的力量。
魔鬼的词语。少年站立一旁,这个念头攫住了他耳膜。能将“哥珊”与“垮”连接起来,在永恒与崩毁之间架起桥梁的,必是世界上最黑暗的言辞。他面前有两双眼睛,一双还纯然无知,而另一双,充满对这毫无征兆的黑暗的惊愕与恐惧。
少年迅速甩了甩头。“您叫我,大人?”他平静地说。
监管长盯着他。
“很抱歉,但这儿太响……刚才我什么都没听见。”
监管长慢慢放下儿子。昆汀不明就里,要拽住父亲的裤腿,却抓了个空。男人大步走到只比他低半个头的少年跟前。过了还不到一刻呼吸那么长的寂静,他飞起一脚,踹在后者胸口上。
“爸爸——”
“你以为这是在哥珊?在那座有六万三千七百四十条禁忌和死刑罪名的城市?见鬼去吧!我老婆就因为打扫时说了句‘圣贝鲁恒画像上落了耗子粪’,让人听去,叫你们葵花活活烧死!过不了两年,那位未来的宗座竟摇身一变成了大叛徒,圣像全被捣毁,连名字都不能提及——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吗?”鞭梢啸着火,织成一张咆哮的网,“少把你们那一套带到这儿!这是我的地盘,我的!没有那许多窃听的耳朵和告密的嘴!”
燃烧一般的撕痛落到闪躲范围过于有限的躯体上。少年并未喊叫。血从额角流至唇边,他忽然笑了笑。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监管长,推开儿子就又是一脚蹴来,顺势揪起少年衣领——
但这个动作随视线一道僵硬了。
当他看清对方身后站着谁时,他松开了力道。
……血沫呛进气管,好不容易咳出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拐杖。少年抬起头。他认得这拐杖的主人。水库每一个劳工,每一个工头、匠师、巡守士兵,乃至监管长,甚至早在此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以前就认识了他,唯有监管长六岁的儿子,搔着发根,惊魂甫定一扫而空,取代它的是不知所以的破涕为笑。
老者颤巍巍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半弯下腰,向少年伸出风干鸡爪似的手。
他们头发的颜色如此相近。如碗中血酒,如枯枝上盛开的火焰。
监管长退后几步,蓦地抱起儿子,转身离去。走不多远,却又掉转回来,比方才更激烈的眼神直视少年。“哥珊是永生之城,”他低吼,“上主莅临之地,凡人的力量永不可摧毁的都市!你们以为历代宗座没考虑过它的构造?永昼宫脚下的湖泊本就是个大蓄水池,能容纳碧玺河五天的流量,十二条运河受它调节贯穿全城,汇入海中。只要这些上千年来精心设计的河渠通浚无阻,哪怕水库崩塌、洪流泛滥,你我都变成鱼鳖虾蟹的食物,圣城也依旧屹立!”
“听到了吗,儿子?”监管长一把搂住男孩,语声整个地抖动,似乎在用哭腔大笑,“听到了吗?这是神在人间的居城哥珊!——不破,不灭,不朽!”
他不是在对儿子说这些。少年想。他不是在对任何能听到他的人说这些。那只不过是为安抚他心中埋葬已深的某个自己罢了。
老人则一直望着父子俩远去。一大一小两个狭长的影子仿佛将它们蕴含的所有岁月填进他脸上的沟壑。许久他仍维持凝望的姿态,而这时少年还不知道他从其中收获了什么。
直到老人问,“……你今年十八岁吧?”
“十九岁。”少年说。
干枯的手抚上他脸庞,皱纹和年轻紧致的肌肤在摩擦间相互辨认彼此。这只手所属的人曾中过风,因而它传递的和蔼也是微颤的,正是这种和蔼,方才令幼童欢笑,令成年人战栗。
“还记得你的名字么?在你还拥有它的时候……”
少年迟疑了极短的一片刻。
“色诺芬。”
老人笑起来。确切地说,是板滞如风化岩石的嘴角努力向上扬动,用一个不出意料的了然表情掩饰了失望。他的手指摩挲到少年双眼处,与火色的头发相衬,那儿是两汪无澜之海,青中透碧,融汇着苍老的祖母绿眸子投映其中的光。
“真的很像……”前任第三军统帅嗫嚅道,“你……和我唯一的儿子。”
作者有话要说: Verdigris,就是铜绿:)
☆、Ⅷ 此间(5)
“没办法,将军,”士兵说,“能够潜到的地方都捞遍了。”
阿玛刻望向湖里。水在厚重中透出的深蓝底色,是她唯一可见之物。而士兵们拖上来的那张湿淋淋的大网,里头只有一条半死不活的白斑狗鱼,还在翻着肚皮挺动。
“继续!”她叫道,“水性最好的挨个儿潜下去!到我看见那具尸体为止!”
“您这是白费工夫。”参谋咳了两声。他是个书呆子,手上成天捧本军法概要,出的馊主意比他在部队领的军饷还多,偏偏又自视甚高。要不是他还能唬住第六军那些大字不识半个的民兵,阿玛刻真会把这家伙脑袋按进夜壶。“按说尸体泡了这么多天,早该胀得浮起来了,不被乱葬岗的收尸人抢先一步捞走,就是顺着运河漂下……”
“运河水道正在整修,边上驻守的都是我的部下,从没传来过什么消息!据说永昼宫底下有废弃的岩石宫殿,那人沉入湖底,被水流卷到里面,也不奇怪。”阿玛刻一挥佩刀,“——你们聋了吗?继续捞!”
“咳咳,果真这样,我倒有个……最奏效的办法。”
“说!”
“把湖上游的水闸全关掉,阻止水库分流进来;然后把下游的运河闸门开到最大,这样湖水不出两天就被放干净……”
阿玛刻扯过参谋捧着的书抽在他脸上。
马蹄声从背后的长桥经过,有人嗤笑,是她最厌恶的茹丹口音。阿玛刻转头,空中飘着白舍阑人的旗帜,一只雪羽猫头鹰张开翅膀站在弦月上,口衔一柄弯刀。伊叙拉右眼被半片青铜面罩遮住,他漠无表情,刚才发笑的是他下属。
“您也在找人吗,伊叙拉将军?”
阿玛刻故意提高了声调,“和我一样……找一个死人。”
伊叙拉停下马看着他。他此前并没有和她搭腔的意思。“如果你见到吉耶梅茨将军的遗孤达姬雅娜,或得到她的任何线索,请不吝告知我。这里先谢过了。”
吉耶梅茨的一条忠犬。阿玛刻冷笑。若非她今天心情实在不佳,本没有必要出言挖苦,毕竟已故的茹丹驭主和她立誓为其复仇者都死于同一个凶手。“她还活着的时候你没法保护她,现在尸骨无存了再来寻觅……恕我多言,您可有点对不起已蒙主恩召的驭主大人啊。”
“我最初只是舍阑人的一个奴隶,所有的一切、包括崭新开始的人生,都由吉耶梅茨将军给予。达姬雅娜是他唯一的骨血,我疏于看顾,令她在暴乱中失踪,是我的罪过,而找回她更当责无旁贷。”伊叙拉的独眼冰冷,似乎看穿她真正要说什么。“将军虽然被人刺杀,但也算死于战事,这本来就是茹丹武士最高的荣耀,如今死者各自已矣。我再愚蠢,也知道眼下找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人才是首要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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