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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提防那个人。”站起时,盲女悄悄对莫勒说。
  莫勒一怔。“你的‘视力’恢复了?”
  “没有,”爱丝璀德说,“只是直觉。”
  “怕什么,”莫勒笑,“这群只会对牲口下手的孬种……”
  然而晚上他还是听从爱丝璀德的话,握着短刀入睡。乡巴佬三人睡在他们的大篷车里,两边的宿营地约摸隔了一箭之遥。凡塔嫌车上气闷,下来和夏依躺在一块,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没法入眠,只听得莫勒鼾声如雷。
  “哎,夏依。”女孩说。
  “嗯?”夏依迷迷糊糊地应,却没张开眼睛。
  “陪我到那边去一下……可是不许跟得太近。我想……”
  “不许太近?”夏依问。自从彻卡维那件事后,他的语言就冲破了滞碍,虽然大段说话时还有点艰涩,但不会再口吃了。“……你要小解么?”
  凡塔脸红了,不过夏依看不见。“你是男孩子嘛。”她说。
  “可为什么又要我跟着去?……是害怕?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胆子挺大的,”夜色掩盖了凡塔的表情,于是夏依继续说下去,“那时你显得特别老成……一点也不像只有十岁……”
  凡塔心头升上一股未具名的不快,不知是不是夏依最后几句话的缘故。“不愿意就算了,念叨什么?”
  少年倏然沉默。夜静得古怪。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凡塔很后悔。夏依自那件事后一直消沉,整天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仿佛鲜血至今仍淋漓在手上清洗不去。那时凡塔每天都如坐针毡,生怕他回不到原来的夏依,所幸最近这些天总算有所好转——她知道他每天都跟着莫勒拉车,艰苦无比,累得眼皮一磕就能睡着,便不再多话,自己默默起身。
  “你别走太远,就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夏依极缓慢、而极力清晰地说,“我会一直守着你……”
  凡塔回过头,从对面的大篷车内远远传来的火光,依稀照见她粲然一笑。
  
  几个人影投在那难说装了什么货物的车厢的壁面上,摇来晃去,错综不明。
  凡塔哆嗦着站了起来。其实早已完事,一种自己也弄不清楚源于何处的阻力把她钉在原地。她有些后怕,离别人的营地反而比自家的近了,正要往回走,似乎被刻意压低的语声擦过耳畔。
  “……那天你说话真不小心,”有点像乡巴佬,“临阵脱逃已经是死罪,还自作聪明,中伤宗座!就没想过那些家伙会把咱们卖出去?”
  “他们也是从哥珊逃难出来的嘛!上哪去告发……”哼哼唧唧,确定是耗子无疑。
  “这年头告密还要分什么时间地点!儿子告父亲,孙女告外婆,邻居都互相对着墙支起耳朵,一句走溜了嘴,这辈子连带全家都完了!”
  “算啦,说出去也收不回了,”跛驴喘着气,“今晚先快活快活才是正经……”
  对话低了下去。男人的粗重气息,女人带哭腔的嘶声,渐渐浮涌上来取代了它。……女人?凡塔站在原处,好像懂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这些声响如同粗绳,一圈圈绞紧她稚嫩的心,令人极其难受,却实实在在发不出喊叫。她呆若木鸡。恐惧是带刺的树藤,从夜的幽影里细密地蔓生过来。
  “耗子!看你今天着实受了点儿苦,那个最漂亮的茹丹女人就便宜你。”
  “呸,我才不要!挺尸似的!倒不如干脆……”
  “喂喂,可别打这主意!别的不留,至少也得把她留下……她可是个公主呢。”
  那鬼魅般的长藤攀缠上身体。一点一点,箍紧肌肤,压迫呼吸。
  “你说……”车厢里好像静了一静,耗子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口吻发问,“这批货弄到帝国……真能换成钱么?”
  “怎么不能?帝国人马上就要和舍阑蛮子再度开战了,肯定需要军妓,他们是‘正义之师’,当然不能从普通人家里征募,还不是只能招收些妓女,和……”中间太模糊,凡塔听不清,“……你想想,士兵们白天杀着蛮子手下那帮茹丹人,晚上把他们的公主压在身子底下,岂不是……”
  “哈哈哈,真有你的!……值大价钱的公主!”
  凡塔几乎是用全部的力量吐出一口气。她猛然发现连吐息这个动作也是僵硬而断续的,像被最细韧的丝线勒成好几段。男人的大笑浑如巨网,铺头盖脸地罩下来。夏依!她叫喊,喊声却仅回荡在自己一人耳中。夏依在离这儿太遥远的地方,也许仍守望着她,也许已经不支睡去。夏依!夏依!
  双脚在这个名字的摇撼下竟可以移动了!女孩顿觉全身血液都涌到头顶,一阵晕眩。脑中刷地空白,反倒激生出巨大勇气。她发足狂奔。
  因此篷车内传出的下一句再也无人谛听:
  “那个瞎女人看来懂不少急救的方子……卖到军队里……说不定开价可以更高呢……”
  
  早晨起来夏依才发现凡塔眼睛边笼着一圈乌云。怕她又生气,他没敢询问,而凡塔也没主动说起,瑟瑟缩缩的,神色总有些游离。见到正忙活着的那三个男人,她瞬即把头扭开去。
  汤锅又咕嘟开了。依然是热腾腾的肉香味。
  “这是哪来的?”莫勒皱了皱眉。乡巴佬三人早就没东西下肚了,不然也不会饿到去吃海里的死鱼。“运气好,昨晚去方便,发现半只被野豹埋起来的麂子,还算新鲜。”耗子舀了一碗汤,咂一口,很是得意。“味道不错,”他招呼莫勒,“大个子,你也尝尝?”
  这草都没几根的地儿竟然还有麂子?肉早就炖得滚烂,看不出原来模样。莫勒谨慎地接过耗子刚喝的碗抿了抿,那味儿从未尝过,难以用确切言词形容。夏依倒是有些饿了,拿长勺在锅里搅动,爱丝璀德刚把云缇亚从车里抱下来透风,听到声响,欲要阻止。
  “……阿姨。”凡塔低声道。
  爱丝璀德转头。“你想说什么?”她微笑。
  心腔一阵阵抽缩着,像被丝绦勒紧,挤出空气。昨夜那一幕,所见所听,懂的,不懂的,似懂未懂的,阴云浑浊,被这巨大的压迫之力逼得如有千钧重。她只想一逃了之,但那愈是令自己害怕的事……愈不能为怯懦所隐瞒。
  “昨天晚上,我……”
  凡塔突然放声尖叫。
  勺子从那锅汤里捞出一段骨架,肉被煮脱,形状却基本还完整着。谁都看得出那根本不归兽物所有。
  女人骨盆的形状。
  “你们——”莫勒脸色陡变,下意识抽刀,蓦地眼前一茫,耳中像是乱蜂嗡鸣,四肢也不听使唤地绵软下去。迷药!……原来如此!说什么“把嘴勒住”,大半夜要不声不响地放翻两头骡子,也只有靠这东西最为直接!
  “货终究是保不了鲜哪。反正病得只剩半丝气了,这样也算物尽其用,没白浪费口粮。母狼在寒冬大雪里生了崽子,不也会把体弱养不活的吃掉么?”乡巴佬拍拍手掌,笑容淳朴得不含分毫杂质,就和耕地时意外刨到一串大土豆的农夫别无二样。“嘿,瞪着我干嘛——药是抹在冲你那边的碗沿上的。”
  数语间他已用左臂钳住朝他扑来的夏依,手指一晃,粉末扑面,少年顿时悄无声息栽倒。爱丝璀德将铁锅一把掀翻,滚汤全泼在耗子身上,他捂住脸嗷嗷怪叫。盲女转身欲跑,乡巴佬蹭地追上,两手用力,她的裙幅如同蝶羽,在鸷鸟的尖喙下粉碎。男人喷着粗气贴上来,“别乱动,万一弄伤……就只能贱卖了。”
  “住手!”凡塔叫道。莫勒竭尽力气,将短刀掷向乡巴佬后背,但它就同一片草叶,轻飘飘地中途折坠。女孩冲过去抄起了它。行动不便的跛驴此刻也撑着拐杖蹩来,一伸大手,抓住女孩细嫩如花茎的臂膀——
  他抓住的是凡塔右边空空如也的衣袖。
  刃锋挥下,袖子立时截断。不作二想!恐惧在生死关头忽地化为乌有,女孩被顺利脱困所鼓舞,乘势一刀刺向对方。——鲜血飞溅!
  成功了?
  凡塔颤颤地睁开眼,陡然喉咙一紧,钢索似的指头绞住她脖子,将她拎了起来。那一刀确实命中了目标,然而仅仅扎在跛驴的大腿上——十岁的幼女面对一个站立着的成年男子,远没达到能直击其要害的高度!
  “小东西……”跛驴说。
  他表情怪异,不知是痛苦是暴怒,抑或是笑。
  “你可惹火了我。”
  钢索慢慢收勒。两脚踢踏,终不能阻止眼前逐渐黑下去。
  老师!她张开口,那是她所剩下的最后一个能呼唤的人。你看得见吗,老师?你能感知到你的亲人正在一个个步向死地吗?
  她霎时不敢再想下去了。世间种种怪骇,不如这一刻令人生惧;种种黑暗,不如这一念使人绝望。
  ——可你再也醒不过来……
  血如细泉流注,带着炙热,倾泻在只有尘土的荒地上。
  跛驴恍若未觉。眯起眼,他等待享受把这细弱鸡雏的喉管捏碎的刹那。
  然而就在那前一瞬,寒流倏涨,逆涌到胸口,熄灭了他所有即将升起的快感。另一个人的手越过女孩身侧握住他腿根那把短刀,一下斜拉,将他的肚腹开了道三尺长的豁口。跛驴凸着眼珠倒下,凡塔跌落在地,恢复视觉见到的第一幕是那个持刀人的面容。她掩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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