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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你当初怂恿豁嘴搜城时,就铺好了这一步的退路?”
  海因里希不答。
  “曾经有一刻,”半晌他说,“我以为自己无论赌哪边都无法获得胜利。”
  阿玛刻像看见一条自称只以草根为食的狼那样笑起来。
  “可你现在胜了。”她将手放在他裸露的肩上,指甲有意无意掐入他肌肤。“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管不着,但不要忘了有人还在等着你的承诺。我还在等着云缇亚的骨头从永昼宫下的湖底捞出来,在我面前化为灰烬,那时我俩的瓜葛才真正算是勾销。不过,还有个问题想弄明白——”
  “——凯约被你怎么样了?”
  海因里希眼中陡然现出锋光。
  他握住阿玛刻压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腕,但它沉如铁铸,轻易难以推动。
  “不少人都亲眼目睹他在永昼宫露台上被刺客一刀斩首。头颅已呈给了宗座,昨天刚按将军的身份举行了国葬。你忘得好快呀。”
  阿玛刻俯下身,声音低得像个幻觉。
  “那是路尼的头。”
  “……实话说吧,宗座对如何处置那老狮子很是头疼。有人控告他与乱党同谋,事实却又是他举报线索,立了大功。刺客伏诛看来让他受惊不小,就在那天他中了风,虽然没死但从此浑浑噩噩,等同废物。他是武勋辉赫的人,处决或当作寻常葵花一般流放,宗座都于心不忍,于是明面上给了他个结果,背地里为他安排了地方颐养天年。那儿不近不远,牢靠又少有闲人接近,风景也壮观,最是个终老的好去处。啊——别这样看我。宗座当然不会再和我商量,这全是道听途说。”
  “倒很合你的意呢。”她叮着他耳朵。“不近不远。要用能看得见他,要杀能找的着他。”
  阿玛刻松开手,大笑而去。被抓攥的肩部已留下几道带血的指痕。海因里希望着她在隔间梳发的侧影,不动声色地用衬衫掩住了那印记。
  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已无睡意的脑中忽地轰然一响。
  “其实死并不可怕……”
  用力捂住额头,像是要摁灭那幽影般回旋着的声音,但他心知这纯属徒劳。男人绛紫色的目光从未具名的虚空中刺穿他。而当他定下神来,却发现那仅仅是一大束紫罗兰,嵌合着星点的薰衣草和夏堇,别在门外侧的插闩上柔郁地散发芳香。
  
  从圣泉厅进入内殿,抬头望去,位于第二层的“镜厅”像一张悬浮于空中的巨大王座。六棱水晶灯柱和象牙镶饰的护栏装点着这间专为宴会设置的厅堂,珐琅壁画因琉璃吊顶折射的缘故而蒙上淡胧光华。永昼宫内殿系由耶利摹帝国当年最负名望的大匠师设计,上下各层几乎都是半开放结构,诸厅之间以露台相望,从中传出的灯光辉映一体,令整个内殿如同托载着星群的浩瀚海水。就连帝国本土也难见到如此宏大而精巧的建筑景观——从卡尔塔斯公爵那瞪得溜圆的眼珠里,海因里希分明发现了这个事实。
  举步维艰的特使在两个近侍左右胁扶下一点点顺着阶梯蠕动。内殿的楼道并不狭窄,但公爵殿下气喘吁吁地挤在中央,除了近侍便再没人能与之并行。宗座侍卫长走在前头,几次停下脚步等待,想拉一把又怕失了礼数。他知道这个肉球身后定有一大帮人在卖力地推,生恐他们的主人一个趔趄便虎虎生风地滚下去。真是奇谈啊,皇帝奥伯良三世的妹妹,那位美冠群伦的诗蔻缔公主,竟然每晚就和这样一头猪睡在一起。也罢,那些生下来便要被当做筹码或赌注的女孩……
  海因里希不由失笑。某个原以为早已忘却的影子被他从念头里赶了开去。
  参加晚宴的其他重要人物已在镜厅落座。第三军统帅加赫尔称病不出,侍卫长只瞧见了阿玛刻和伊叙拉,后者瞟也不瞟他一眼,只顾与部将大声说笑,阿玛刻倒是旁若无人地啜着酒。公爵的几个贴身随从有幸能陪同宴会,而车夫杂役等人另设偏厅招待他们用餐。一切都遵循着正常的礼仪,唯独不见教皇,代替他的是笑容可掬的总主教,正指挥侍僧将纯白的牛至花放到为公爵预留出来的席位上。
  “法座阁下。”海因里希说。
  身穿祭服的年轻人抬头,笑意不减。经历过七日暴乱这一事件,他好像愈发老成了。“喔,是侍卫长大人——宗座有些疲乏,正在洗浴,待会再过来迎敬贵宾。怎么?您面色似乎不大好看。”
  “小擦伤,劳您过问。”自己明明才是教皇最亲近的下属,却连宗座行踪都无缘知悉,或许不单纯是那张辞呈的原因。呵,这也在意料之中。那条老龙……
  灯台下的棱晶坠饰叮铃着。聋诗人诺芝拨起六弦琴,开始唱一首悠长的古歌。总主教与满脸憋得通红的公爵互相见过礼,按说宴会便已启幕。阿玛刻却蓦地一呛,酒水喷了半身。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理众人的眼神,径直离席。
  “喂,侍卫长。”经过海因里希身边,她步子绊了绊,险些跌在他怀里。“更衣室在哪儿?”
  海因里希指了个方向。
  她的手在他前臂上一按,这才勉强维持平衡。五指过处,一小枚东西悄然落进他掌心。
  “谢了。我自己去。”
  是张紧捻成团的字条。海因里希暗暗摩挲展开,指缝间窥见上面寥寥数语。阿玛刻本人的字迹。他原来就缺少血色的面孔瞬时发白,好在有杯中鲜红映衬,瞧不出太多异样。席间热气蒸腾,歌乐四溢,无人向他投注目光。用杯沿掩住唇,他将那纸团吞咽下去。
  “法座。”他试探说。
  总主教只是点点头,仍然沉浸在与正往嘴里大块填塞食物的公爵的殷切交流中。乐音进入了最高亢的一段,连伊叙拉和部将的谈笑都显得模糊不清。谁也不曾注意到他这位宗座侍卫长(很快便要再加一个“前”字),仿佛他的存在已彻底被遗忘。厅中一片喧闹,在他听来却静得出奇。
  海因里希起身退往厅侧。他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从镜厅的露台望向一楼大厅,几个装束截然不同于永昼宫侍卫的身影正朝这儿走近。长袍前襟及地,雪白的飞狮纹样上是一杆天平,一头盛着烈日,另一头盛着代表裁决的利剑。他太熟悉这个图案了。圣廷审判局的人。
  领头的调查官手捧一叠卷轴,垂下金紫相间的穗带。宗座谕令!
  那女人事先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海因里希无暇再想下去了。他飞快奔向楼道,脚步声却在下面愈来愈重。只有绕到上一层大厅,再从侧门寻路离开永昼宫,谋求心腹的接应——可教皇既然要下手,必定在殿外设下重重封锁!
  该死!他应该清楚的!他早就清楚老东西的手段!根本用不着什么毒药暗杀,只要那座锈灰色的建筑还张着大嘴——那一旦落入就再也无法脱出的黑暗——他对它的胃口了如指掌,不管多锋利的武器在它蚕食下终将成为废铁。没人知晓他是谁,没人能改变他的命运,他会被扔在那巨兽的肚子里慢慢腐烂,外面由别人顶替他的身份和英雄头衔。你太天真了,海因里希!你太高看了自己!
  而你竟蠢到以为还差那么一点点便可以触摸胜利!
  螺旋状的阶梯在脚下延展。无限漫长。逃吧,毒蛇似的疯女人用微醺的眉眼大笑,有多远逃多远——
  可真逃掉了又怎样?你的前程,你的未来,你惨淡经营的道路,你用父母姊妹的性命铺起来的一块块砖石——那些全完了!海因里希!
  你费尽心血构筑的一切终究毫无意义!
  他扶着巨大的立柱,听见自己低声喘息。空荡荡的殿前过道里只有这个声音虚弱地飘飞着。星煌殿,安置诸圣之所,永昼宫内殿的最顶端,唯有这一层与下方的众多厅堂完全隔开。而现在那道仅仅在圣徒亲临时才会开启的大门屏然矗立,两侧是连向双塔的通道。西边是教皇与宗座侍卫起居静修的夕塔;东边则是更高的晨塔,专为典礼祝祷使用,在哥珊沦为地狱的那七日,统治这座城市的人就是闭封在此,隔绝世事。
  他也记不清双腿是怎么迈到这儿来的。分明是两条死路。
  但已经无法回头了。
  海因里希轻笑几声。他对着抛光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整好发绺,抚平凌乱的衣角。映照出来的仪容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焕发,坦然镇静。也许皮相下不过是个疯子,也许自己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发狂,难以遏制。然而至少有一点能确定。
  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头。
  步伐放稳,他朝东边的过道走去。
  
  “其实死并不可怕……”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你到底在暗示什么?
  猛狮对背水一战的羚羊的威慑吗?怕我即使性命操于你手,亦能用尖角搠穿你的肚腹?
  
  石阶一级级落向身后。他想起来了。过往未曾留意的种种在此刻层叠浮现,比目睹它们的当时还要清晰。教皇桌案上那些卷宗,那些图纸,那些从未有人敢于翻看的书册,而他一度以为它们仅是试探自己这个侍卫长的道具——不,不止如此!特使要造访的消息两个月前就传到了,正是那段时候一直频繁出现的它们开始彻底植根于教皇的书房;而七日升塔期间,他窃用玺印,无意中却发现满摞图册典籍已从那儿消失。七天七夜,闭居于高塔之顶,无人探视,无人搅扰,要研究什么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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