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搜完了?”
这话平板得让人意识不到它是个问句,就像乍看很难辨明走过来的那个年轻狂信徒是女性一样。她的相貌没什么特点,脸上也漠无表情,唯一能算得上与众不同的是她长着痤疮的鼻尖,暗红的,像枚熟透了的野生浆果。“猫耳”的耳朵往后缩了缩。他看起来有点怕她。“差不多啦,蛇莓。血斑虎老大那边有新的指示吗?”
蛇莓向前走了一步。“这叫差不多?”依旧一马平川的腔调,“你的效率真不敢恭维。”
她径直朝女人和小孩的队伍而去。猫耳耸耸肩,跟在她后面。恰好这时,正在搜身与被搜身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异动。有葵花指着风波的焦点,叫蛇莓来看。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除了五官妍秀,没啥特别,惹眼的却是她颈上挂着的镍制镀金护符,链子很长,直垂到腰际。那护符瞧起来老旧,但谁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检视,以辨真伪。金十字和紫日。教皇圣曼特裘的额印徽记。
蛇莓侧着头,端详了女孩好半晌。
“这个怎么来的?”她询问的时候,连眼皮也不颤一下。
“宗座亲赐,大人。”女孩身边的黑发女子接口。“您知道很多圣徒行善时会把象征着自己的护身符赠给他喜爱的人,为其驱散魔鬼和灾厄。这位童贞女来自西陲小镇,十年前,在万安节的圣典之夜出生,宗座赐给她护符,预言她长大后将显现神迹。而今天,她是应宗座传召来到哥珊,预备在七天后又一个万安节大典上被授予额印,成为圣徒。”
连月事都没来的幼女圣徒。天大的笑话。“那你是谁?”
“我是她的仆从,她自荆棘与火焰中拯救出来的人,大人。”
“这女孩断了一只手臂。”一名葵花在旁提醒。
爱丝璀德轻哂。“啊,”她说,“这是圣痕。”
凡塔的肩膀有些抖。她忍受不了在这种场合下凝神屏息地站着,将一切眼神与言语视如无物。爱丝璀德及时按住了她,在她面前跪下。“吻我的眼睛。”女人无声地说。
凡塔照她说的做了。
黑发女子缓缓站了起来。当她转过头时,从她的盲眼中透出一种物质化的黑暗,足以将所有看着它的人眼里的光吸去。“您是摩茵郡人,今年二十二岁,十五岁那年戴上了葵花徽章。父亲是渔民,不幸死于海难;母亲则是男爵的私生女。”她用这样的双眼凝视蛇莓,慢慢地,那深处有黑色的笑向外溢出。“这是何等的虔诚与大义啊。清洗贵族那时候,您为了和这个哺育您抚养您也污辱了您的母亲断绝关系,告发了她,将她送上绞架。只因为在您心里,深爱着一位——”
“够了!”蛇莓说。她紧绷如粉墙一般的面容似乎终于裂开了一条细缝。“你,你到底——”
“我眼睛虽盲,但神眷之女以吻加赐,使我视线如电,能穿透黑暗,抵达人心。这就是主父的神迹,是未来圣者的力量。”所有的人心都有缝隙,所有的人心都有距离,云缇,你无须担心,我说过我能踏着这条缝隙活下去。她望望周围,有个熟悉的气息闯入了她的知觉。先前那个带着儿子向她借火点灯的妇人就在一旁,然而她只是羡慕地盯着凡塔颈上的护符,并没有出言拆穿。爱丝璀德感激地笑笑,希望这个善意的表情能传到她眼中。“大人,还需要再验证什么吗?”
蛇莓一言不发走近前。这个比爱丝璀德更年轻的女子伸手端起盲女的脸,细细看着,仿佛在检查一只亟待享用的苹果有没有被虫蛀坏。她根本不是个女人,爱丝璀德想。制度和权力已抹去了她身上一丝一毫的女性特质,留下的只是一个皮袋,一具枯涩涩冷冰冰的行动机器。
“把衣服脱光。”
猫耳揩了把鼻子。葵花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就连那边男人的队伍中,也有不少闻言往这儿多看了几眼。
爱丝璀德的手没有动。
它捂住了凡塔的嘴。
“把衣服都脱光,”蛇莓重复,声调如一把搁平的剑,“听见么,你,以及这里所有人!统统脱下来,一件也不许剩,快!谁最后一个,就砍掉谁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盲人的纯限知视角对我现在的笔力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_< 所以只能用全知视角了……还好不是第一人称。
☆、Ⅴ 捕梦(4)
“她是个妓女。”目光闪闪烁烁,妇人们咬着耳朵道。
爱丝璀德佯装没有听见。不过即使真的如此,那些怪兽一般蠢动的阴暗心思也仍然一览无余地进入了她的视野。每个人不论男女,都经过了最彻头彻尾的搜检,在海风里晾了两个多钟头,直到身体仿佛都熏出了咸味,这才允许把衣服重新穿上。光着身子的人们遮掩躲闪着,活像一群从圈里赶出来准备集中运往屠宰场的猪。蛇莓的目的达到了,爱丝璀德明白。搜身并不是最主要的。随着衣物,身而为人的尊严也被剥落,肉体如兽物般赤裸裸坦陈于阳光之下。穿着衣服的拿鞭子警告没穿衣服的,你们只配做牲口,我们才是人。
而牲口,即使被屠杀,也永远不会反抗。
“瞧见没?她是个妓女。”慢慢理好头发,将衣带扣上,闲碎的言语飘了过来。年轻女孩方才大多被葵花趁机轻薄过,躲在一边瑟缩哭泣,还有心情嚼舌根的都是些三四十岁的妇女,你一嘴我一嘴,好像把关注点转移到这事上就能减轻自己的羞耻感一样。“咦,这你怎么知道?”
“废话,看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们刚刚没注意到她那儿……颜色那么深……至少被几十个男人摸过,不是婊子就是荡妇。”
“是哎……那可多脏!”
“神眷之女竟然会救赎这样的罪人……应该让她下地狱!”
爱丝璀德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前走过。妇人们交换着眼神,很自觉地噤了声。她走到凡塔身边,替独手不方便的她轻轻披上衣服。凡塔算是被特别优待的一个,虽然也免不了赤身露体,好歹也是让蛇莓带到一边,亲自单独检查。那个女狂信徒毕竟不敢怠慢宗座圣徽,半信半疑往往是入彀的开始。至少,还有这件事值得爱丝璀德欣慰。
葵花过来发了点食物。最硬的黑面包,每人不到半巴掌大,嚼起来很难下咽。几大桶水放在高地上,无数人蜂拥哄抢。“夫人,请帮我照看下孩子好吗?”是那个昨夜偶然结识的母亲,“面包太干,孩子咽不下……我去弄点水来给他软一软。”
三岁的男孩并不怕生,小手轻拽着盲女衣摆。爱丝璀德用指头逗弄着他,和他玩掌心里猜字母的游戏。他的母亲很久才回来,精疲力竭,全身被挤伤好几处。“……又麻烦您了。”她边给孩子喂食,边说。
“哪里。”爱丝璀德微笑。“还得谢谢您呢。请问该如何称呼?”
“……芬妮。”
“您的儿子呢?他真是可爱,应该有一个衬合他的名字吧。”
女人的身体闪过一丝震颤。
爱丝璀德没再追问下去。“失礼了。”她低声说。
“您以前……生育过么?”把自己那一份也喂给了孩子,直到他吃饱,芬妮才将剩下的塞到嘴里。“我给好几家邻居接过生,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差别……可还是能从外表看出来的。”
“是小产。”爱丝璀德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来说这句话,待说出来才发现自己依然在笑,“很早就没了。”那些窃窃私语传得真快,她清楚芬妮这样问的用意。妓女为除后患,在进妓院前都要服食一种绝育的药物。她们甚至永远不可能怀上孩子。
芬妮似乎舒了口气。某些压在心底、原本要找神职者才能告解的秘密,若真是对着一名妓女倾吐,那简直与亵渎无异。“……他的名字是我向人求取的,当时引以为荣,现在却是耻辱。哪怕给他取名的那人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还盖在我儿子身上。教典上说,我们每人都须珍重自己的初名,除非向主父献出,否则不得更易。可只要带着这个名字,我儿子走到哪里都会受尽白眼,吃不饱,穿不暖,不许上学、诵读典籍,不许参加祭礼,甚至加入不了军队,就连最卑贱的茹丹人都会嘲笑他……”她耸耸鼻尖,一滴湿漉的液体垂落下来。“所以我这辈子最渴望的,就是送他进狂信团,在那里他可以抛弃他所有的过去。他再也不需要名字。”
“……我明白。”爱丝璀德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她听见芬妮未曾出口的声音。
因为你,从未有过孩子。
牲口似的人群被赶着朝城西走去。葵花没有说目的地是哪儿。沿着东西向贯穿外城、将各条辐射状主干道连接起来的轮舞街,生生与家和家庭隔绝的人们近乎麻木地移动双腿,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队伍不过是这个城市的极小一部分。满大街都是人,和他们经历的一样,被强行拘限起来,勒令脱光全身。男人可怜巴巴地哀求,少女掩面痛哭。然而最不幸的并非他们,而是那些仍被留在屋子与小窄巷里的人。皮鞭和棍棒的呼啸吞没了惨叫。当葵花们来到一处新的地方,再次下令时,早有耳闻的居民立刻发疯一般往屋外跑,争先恐后地脱衣解带。谁都知道,只要出门或脱衣服的速度稍慢一些,立刻会被推进屋里,直到再也无法走出那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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