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师公断然说。
我想也是。
她给北剑阁通消息,北剑阁也肯定许诺给了她好处。可她要是留在这儿,难免要受北剑阁的压制差遣,那就不是合作而成了北剑阁的属下了,巫真不会甘心的。
“她应该也住在船上,离这儿很近。”
从舷窗望出去,这块河滩上停了不止北剑阁一艘船,巫真若是住在那条船上,倒是很方便。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巫真现在一不缺吃二不少穿,在江湖上也薄有声名,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可她被父亲警告了依然不知收敛,勾搭上北剑阁的人,搅起了这么一大滩混水。
“我们去找她吧。”
下一句话我没说出来。
不过师公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父亲上一次已经告诫了她,可她依然故我,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那就不能怪我了。
父亲现在什么年纪什么身份?这点事不值得他出手。
巫真既然还姓巫,那么我就来清理巫家门户。
河滩上的船并不算太多,而且以巫真的性子,那种鱼腥味儿扑鼻的船是不必去验看的。我们绕了一圈,确定她就在一艘苇蓬船上。
说来真有缘,我和巫真第一次下山就乘船,我们这一世再相遇也乘了船。
现在一切要终结了,还是在船上。
巫真正坐在舱里,船上并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不知道上次曾经见过的她那个侍婢元宝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已经嫁人了吧。
师公留在船头,我一个人进了舱里。
————————————————
正文 第六十章 河滩三
我没有隐匿身形的声响,我踏进舱里,巫真已经跳起身来,手虚拢着——这是她预备攻击的前奏。
我太了解她了。
“你……”巫真怔了一下:“齐笙?”
“是啊。”我向前走了一步:“不过我还有一个名字。很多年前,我叫巫宁。”
此言一出,巫真脸上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嘴上却还在硬辩:“不……你说什么胡话!”
我在桌边坐下来,拿起茶杯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下山,在运河上遇着夜香班的船么?那天晚上咱们演示了一个幻术给一个小孩看,你记得是什么吗?”
她嘴唇微微颤抖,死死的盯着我:“……火树银花。”
我转头看她一眼,伸手弹出一出一瀑银星,无数的银星粉屑象大雪一样纷纷扬扬的落下。
我和巫真站在这一幕火树银花中,这纷纷落下的仿佛不是幻光的流星,而是中间无数破碎的时光。我和她就各站在一端。
巫真认出来了。
这一幕火树银花,是我独有的,谁也学不去。
我们一起长大,朝夕相处。我了解她,她也了解我。
一瞬间,中间的若干年仿佛被抽空取走了,我和她,仿佛又回到了初下山的那个时候。两个小姑娘,跟土包子一样,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很新奇。
船轻轻离了岸,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切都象那天晚上一样。
“你不是嫁了人吗?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巫真也坐了下来:“男人嘛,我是看透了。不过三年五载他就厌烦了。我没生孩子,他的其他女人也不生孩子,后来根本就不来往了——他不到四十岁就死了。”
她也问我:“你不是……死了吗?难道你是诈死的?可是你现在的年纪……”
“我的确死了一次。”我注视着她:“被文飞所杀,一剑穿心,立时毙命。其实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我都没怎么觉得疼。”
巫真不知怎么接这句话,低下头去。
“我前一世死了,当然没什么再说的。不过这一世活过来,我一直在想,那些人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我一直很小心,他们不可能看破我的踪迹……”
巫真还是紧紧闭着唇,一句话都不说。
“我仔细的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件事。那之前不久,你曾经写了一封信给我。信我看过即毁了,随信寄来的荷包我也一并销毁。当时我闻着信上有一点淡淡的香气。并没太在意,只觉得那可能是你的脂粉香染在信纸上……”
巫真抬起头来:“是啊,你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我说:“那香哪里来的?”
巫真坦白的说:“孙家的人给我的。一经染上,水洗不脱,即使相隔千里,也能追踪到人的踪迹。”
是的,所以文飞能凭借这香气。最终带人将我围杀。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
我已经很防备,可是还中了暗算。是来自亲姐妹的算计……那封显得关切情急的信,其实是我的催命符。
我们在这里平谈的谈论生死,月亮升了起来,照得河滩上一片鳞鳞的银光。
“百元居的火,是你放的吗?”
她摇头:“不是我。”
“可要没你引路。别人能找到百元居吗?更不要说放火了。”
百元居就在广华山中,可是一般人是找不到的。父亲在四周设了幻阵——而巫真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就是幻阵。
巫真脸色一变再变。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焦急万分,汗水越流越多,她终于绝望了,大声问:“你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我幻阵无法聚合?”
从我进屋的那一刻起。巫真已经在聚合她的幻阵了。陪我在这里说话,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而且话说到这一步。巫真也知道今天的局面是不死不休的。
“你还想做什么?还想再害我一次吗?”
巫真终于气急败坏的撕破了脸皮,破口骂道:“你别假惺惺!我害你?只能怨你自己蠢!为什么别人不死偏偏你死?因为你蠢得该死!”
我轻轻拍了拍巴掌:“说得没错。我以前是够蠢的,没看穿你竟然是这么一条恩将仇报的毒蛇。”
“我恩将仇报?”巫真的脸整个扭曲了,她笑声象夜枭一样:“你们父女俩把我当狗养,从指头缝里漏点残羹饭渣就把我打发了!高深的幻术不传给我,法宝也没我的份!你和你爹一样,你们早都该死了!”
我一把揪过她的头发,抬手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
“这是替父亲打的。”
反过手再抽一下:“这是替我自己打的。既然你说巫家什么都没给你,那让你把曾经得去的东西还回来,也很公平吧?”
巫真的眼中露出疯狂的神情,嘴里污言秽语不绝,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催动,她的幻阵也不可能被催发。
想和我比斗,她也远不是对手。
我一只手将她按在桌子,从发间轻轻拈出一根金针,轻轻吹了口气,细如牛毛的金针微微颤抖起来。
巫真的身体,就象这根金针一样,一起发狂似的抖了起来。
“巫宁!宁妹妹,我也是一时糊涂。孙家的人逼我,我也没办法……咱们从小就那么要好,你还记得吗?你从山崖上跌下,是我一路把你背回去百元居去的……”
我手里的金针顿了一下:“是啊。可是你应该早就知道那里的石块已经松脱了吧?为什么不提醒我一声呢?”
她牙齿碰得格格直响:“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跌伤那天就知道了。”我说:“那会儿以为你是想捉弄我,姐妹间,玩笑纵然过火一点,我也不介意。可是你那时候是不是就想着,我最好能跌死呢?这样你就成了巫家唯一的女儿了,是吧?”
说话间,我将金针从她眉间轻刺了进去。
巫真象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全身都僵硬了。她的两颗眼珠都不由自主想去看那根刺进她眉心的金针,以致于聚拢成了一个斗鸡眼的样子,十分古怪。
正文 第六十章 河滩四
“你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我将第二根针从她头顶百会穴刺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了,你本来不姓巫,你姓刘,对吧?嗯,你今年也有快百岁了吧?过半个时辰,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明月夫人,没有巫真这个人了。只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刘婆婆……嗯,如果那时候你还记得自己姓刘的话。”
巫真忍不住又颤抖起来。
她最恐惧的是什么?
做为一个习练幻术的人,她最怕失去这种赖以立身的本领和力量。做为一个女人,她惧怕衰老。
她现在看上去仍如二十许人,那是用药物和功力一直维持着的。一旦失去这些,她会立刻衰老下去。
我没和她玩笑,她自己也明白,这是最后关头了。
第三针刺在胸口,巫真从椅子上滑下去,全身麻痹瘫在那里。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求饶,也没咒骂了。反正那些都没有用,可能还会让气力加速流失,让最后一刻变得更短暂。
“真没想到……今天居然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转头看船舱外,月光冷寂。
“我那时候也没想到,自己的死期会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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