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一样的脸,如今,身份却是不同了。不只是身份,此景中的白雷正穿着一件银白的里衣,外面罩着一条雪白的纱裙,虽说是宫里最最普通的睡衣,可打远处这么一看,一身白衣低头不语的雷子竟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女气,而且,居然还有那么点儿小媚意。
“你怎么还在这儿种菜呢?”白雨走到她面前,一脸的惊色。
白雷转过头,手里却没停下,朝着狗儿爹挤出个傻笑。“是啊!那啥……昨天吩咐宫女去宫外弄几只猪崽进来,估计下午就到了吧。我瞅天天儿的也没啥事儿,整点儿消遣的玩意儿啊。嘿嘿。”
“三师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在这种菜,今、今天是大师兄要出征的日子,你忘了吗?”白晴脱口道。
“没忘啊,嗯,前天夜里师兄和我说过了,我知道……他说,那晚就算送过了,叫我今早就别去了,说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别弄的生离死别似的。”
白雾和白雨未言相视换了个眼神,白雾浅叹出口气,白雨又看了看白雷那一脸无所谓的笑,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晴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默默的走到三师兄的身边蹲下身子,悄悄的问道:“三师兄,你……没事吧?”
白雷甩了甩手里的菜苗子,一咧嘴:“嗨~没事儿。师兄之前离山五年,瞧,咱不照样给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
三人看着白雷那泛着黑的眼眶和她脸上了无生气的笑,心中不免泛酸。
白雨垂眸,点了点头:“是啊,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白雷也沉沉的点了下头,将手里提着的一根秋菜苗子埋进了土里,培上土。又道:“待我这一席子的秋菜长出茂叶,割上四回,嗯,大师兄就回来了。”
白雨垂眸看着白雷那削瘦的背影,不知怎的,鼻中却越来越酸。
院子外又走进两个人,白雾一回头,竟是多日不见的田紫渝和莫孤恒两人。田紫渝一眼瞧见了白雷院子里围着的一群人,当是一愣。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呢?姐姐和姐夫都去了校场,你们怎么都凑这里来了呢?”田紫渝走进了白雨的身旁,对她道:“刚刚皇姑母还在校场上寻你呢。”
白雨点了点头,“嗯,本想着一会儿再去的……想先来雷子这里看看。”
田紫渝低头看了看那一副忙碌模样的白雷,只见雷子带着一脸的泥土朝她扬了个笑容说道:“小姨,小姨夫,好久不见。”
田紫渝叹着气,对她道:“你不去就算了,不去也好。你们这一群啊,便是去也晚了,白风刚刚已经出发了,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到午门领酒去了。”
白雷闻言,手中不由一顿,脸上的笑微微一僵,她转回头,继续摆弄着土里的菜苗:“那,那啥,想俺大师兄神勇无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是不喝什么‘常胜酒’也能旗开得胜的。”
田紫渝点着头:“是啊是啊,白风一出马,打胜仗那是肯定的。只是,这一趟……想他年纪轻轻就要出生入死、杀贼擒将,手染鲜血,唉,还是有些不忍啊……”
白雷手中提着的菜苗一抖,叶子朝下一头栽进了坑里。
“对了,这个……是刚才他要我转交给你的。咦?剑呢?剑呢,阿恒?”田紫渝伸手在腰间摸了一圈,接着转头向身后的莫孤恒问道。
莫孤恒三两步上前,继而将手中提着的剑伸向了白雷。“在这里。”
田紫渝恍然应道:“对对对,在这儿呢,瞧我这脑子。”她从莫孤恒手中接过剑接着一把塞进了白雷的手里,一面又道:“在校场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给雷子留下个什么物件,那小子啊,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配剑解了下来,我还在想,他把随身的配剑留给你了……那他使啥呀?”
白雷嗡嗡作响的脑袋,从看见剑的那一刻起就淹过周围的一切杂音了。她当然晓得这是大师兄的佩剑,因为,她经常偷偷的跑去师兄的屋里,带着她的磨刀石,这剑,她是最熟悉不过的了。
白雷伸手摸着冰凉的剑鞘,斑驳的剑鞘外满是坑洼的痕迹,可是嵌着铁皮图腾的地方却是平滑铮亮的,那光泽一看便是经过人手常年摩挲后留下的。当白雷的手指划过那些图案时似乎还能感觉的到它的主人指尖留在那上面的温度。
白雷闪烁不定的眼睛直直的凝着手中的剑,压在心底的那一点情绪似乎已近极点。当她拉出长剑,‘噌’的一声,寒光出鞘。
细细密密的伤痕,剑尖的缺口一点一点,像是打在水中的小雨点。
以前也是这样的情景,当师兄的剑钝了,白雷总会偷偷去给他磨,可是……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之后,谁又会去帮师兄磨平他兵刃上的那些‘伤’呢?
“什么‘不流泪的离别才是男子汉’……去你丫的,见鬼去吧!”白雷猛地站起了身,一把将手中的剑放在了田紫渝的手里,风一样的绝尘而去。
白雨看着已跑远的白雷的背影,摇了摇头,接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白雾,叹道:“让你说对了,她,忍不住的……”
白雾笑点着头,只道:“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白雷了。多亏她现在的勇敢,至少,不用再一直忍耐了……”
一年,两年,五年。
人生来就有富贵之分,只有生命,都是短暂的。那么短的人生里,于白雷来说,用来等待和忍耐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
白雷使出全身力气,拼命的奔跑在宫巷间,脑子里空空的,只留下一个数字——‘两年’!她只记得要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赤着脚。他跑过后花园的卵石地,石头将她的脚底板硌的通红;跑出后宫的宫门,前朝粗糙的青石路磨破了脚底的皮,穿过正殿后拱门的时节上,留下了一排浅浅的血印……
艳阳好似被这执拗的一幕打动了,稍稍躲进了云里。白雷拉着一道长长的影子继续大步地跑着,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出了最后一道宫门,眼前就是午门广场了,白雷终于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隆隆的呐喊声。
白色的纱裙被午门前的大风撩飞,白雷大口喘着气,她跑过一排排整齐的士兵的队伍,直到看清了那高台上的一身红甲的首帅的身影,这才高声的喊道:
“大师兄————————!”
那时的白风,一手拿着帅盔一手端着酒碗,待闻到白雷那震天的喊声时,只一瞬便转身视来。
那是迎风而来的一团雪白,白雷赤着脚,白裙飞起在身后,当他跑近白风的身前时,白风才确定了那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实实的,美到让他无法当真的白雷。
“师,师兄……”白雷停在了大师兄的身前,却因为急促的呼吸无法平复而难以成声。
白风余惊未定只呆呆的看着她,白雷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今天如果我没来,这、这接下来的两年,我会因为这一面,吃、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睡不着觉的。”
“…………”白风看着她,瞧见她的额头因为奔跑满是汗珠,瞧见她的脸色微泛着白,瞧见她的颊旁还沾着些许的泥土。
缓缓抬起手,擦去她脸上的泥迹。
白雷冰凉的小脸因为感受到师兄指尖传来的温暖,那一点暖像是将她心都化了一般,眼中彻夜的干涸后,又迎雨润。
白雷一手紧紧抓着白风的袖角,眼中盈着泪。她连着吸了几口气,直到能蓄够了气里,才提气道:
“师兄,我只是流一点点泪,我不是讨厌你去,真的,师兄你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我,我都愿意。我只哭这一下下,然后……就再也不哭了。”
白风心疼的看着她的脸,她单薄的衣服,还有……她受了伤的脚,叹了一口气,刚要抬手,却发现自己的袖子还被他抓在手里,那力气,挣都挣不开。
他只得用另只手从身上解下了披风将他叠成一个方形,接着扑在了地上,将白雷抱起落在了上面。
白雷却哭得更凶了,抓着白风袖子的那手开始止不住的发抖。她紧咬着唇角,想停止哭,却无法。颤抖中的白雷,垂眸泣道:
“师兄,我跑来,我就是要告诉你。我知道你什么都是为我好,我不说,可是我都是知道的。你担心我,所以写信让师姐她们来陪我,你怕我在宫里被人欺负所以你叫皇姑母照顾我。其、其实,从我逃狱出来遇见你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呜呜……虽然大师兄你说是师祖爷爷让你来帮我的,可、可是我就是觉得你回来是为了要帮我,是来救我的。师兄,你知不知道,那时候虹玉楼死了好多人,地牢里那么黑,身边没有人相信我,那些杀手那么可怕,可是,因为你来救我,因为又能看见师兄你,我突然觉得好幸运,好感激那些陷害我的人……大师兄,我会很乖的,我给你保证。你安心的去做的你的大事,我会很乖,不会闯祸,不会闹事,也不会逃跑,我哪里都不去,就好好的在这里等你……呜嗯。”
“两年,我也答应你,两年之内……我一定平北蛮,扫外乱。”白风看着白雷,轻轻拍着他抽泣的肩头。“不要想着我,也不要数日子,不要去想,两年就没有那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