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场狂风暴雨,神族的权利重心天翻地覆。本享着颇高声望的重华,一夜之间成了弑君弑父的声名狼藉之人。上皇虽言原谅重华,但向来尊尚礼教的神族怎会容下一个连天地君亲都罔顾的神帝?其他氏族的族长联名上书申讨重华,挨不过众志所向,上皇不得不大义灭亲将重华打入了天牢。
我绝没有想到,再次来赤水水牢时看望的人会是重华。前几日尚关押着昌合的弱水里,现在锁着的是曾经风华正茂的神帝。
去的时候,井水正退了下去,露出的人遍体伤痕,几处露出森森白骨,惨不忍睹。我瞥了眼打着灯笼的狱卒,狱卒吞了口口水,忙道:“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奉上头的命而为,也是身不由己啊。”
“奉谁的命?”我淡淡道。
“上、上皇……”
“荒唐!他是上皇的嫡亲长子,上皇又是德高望重之人,会下那样的命么!”我斥道。
狱卒吓得浑身哆嗦,猛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呐!是、是伯河公子下的命。”
“滚!”
“是是是,小人这就滚。”
重华闻得上方的动静,抬起头来,正巧与我四目相对。他似没想到第一个来看的人会是我,露了片刻疑惑之色,道:“你来作何?”
“我是来瞧堂堂一介神帝,沦落至此的笑话的。”我大大方方坐下。
“好看么?”
“还不错。”我津津有味地摸出个果子啃,在触及他到磨出白骨的手腕时,眼被刺了刺,挪开了眼光。
“你来与我要说些什么?”纵然落魄到这地步,重华仍是那个心思剔透的重华。
我贸然问了句:“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
他静然,于是我自言自语下去:“我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得如同他就是我的天与地一样。我为了他,放弃很多,亲人、原则还有……自己。可有一天,我发现原来的自己是那么的愚不可及。”
“现在的我,已经不喜欢他了,再也不了。”我站起来,低头凝视着他:“因为他,不值得。”
我终还是没有办法做个十全十的恶人,落井下石这种事留着给上皇和他的“义子”去做好了,听狱卒说,众神已经请命裁决重华了。这大概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也是我面对过去的最后一面了。
他罪有应得,可我却没有……心安理得。
回过身的刹那,重华的低语飘过耳侧:“我喜欢你,阿秋,一直都。”
我恍做没有听见。
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座院落,碰上几个侍者为难地堵在门口。我将头伸过去:“怎么了?”
一个侍者头也没抬说:“神官吩咐我们来清扫此地,可这门锁罩着的符咒只有特定人才能打开,这可如何是好?”
我狐疑地将手放了上去:“胡说,我昨日明明开了。”
门锁应声而落,那侍者不乐意道:“这相思咒本就只有施咒人和咒术对象才得开启。咦,莫非这是你心上人施的?”
余后的话,卷入风里,我像逃一样疾走出许久。前方突然横闯出个人,堪堪阻住我,惊魂未定的我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憔悴委顿许多的少燕,咕咚跪在地上,声言破碎:“祖宗,白茯山……亡了。”
正文36祖宗,相决绝
听少燕哭诉完,我没有任何犹豫地连夜赶回了白茯山。
十里开外,绯红的火光恰似一道金线勾勒在山巅之上,在皑皑素雪的昆仑山脉中格外的醒目。少燕说,这场大火在三天前就开始燃烧了,一直到现在使劲了法子都没法扑灭。
“那夜,阿蛮过生辰,全族人齐聚在一起。”少燕挪开目光,双目空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征兆,也无人防备,一群魔族就从天而降。”他捂住脸,泣不成声:“爷爷、姑姑、阿蛮,全都没有……逃出来。”
他每说一个名字,与之相应的那张脸庞就跳出在眼前。和蔼可亲的老山神,精明能干的族长,和一片痴心的阿蛮,我用很大力气就无法说服自己,才分别不久的他们现在已葬身在那片火海中。
“秦卷呢?”我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转过头盯着少燕:“秦卷呢?”他不应该留守在白茯山的么?!他不是给白茯山设下了结界么?!
少燕用袖子吸了吸泪水,肿着眼道:“祖宗走的那日,仙上救回了个神族女子,后来就随那女子走了。”他道,也试图找过秦卷,可茫茫八荒之中,凭他的本事根本觅不到秦卷的踪影。
心乱如麻的我勉力镇静下来,迅速地分析了下大致情形,吩咐道:“你先去昆仑巅上请西王母派人将山火给灭了,灭了后就让王母将白茯山给封了,不允任何人进去。”换了口气道:“至于我,我去找秦卷回来。这件事,我有预感,和他脱不了关系。”
据少燕的描述,来白茯山的这群魔族作风颇似独孤鸩的手笔,而先前秦卷中的毒就是独孤鸩给下的。
他一一应下,我看着神思恍惚的他,道:“你想要报仇么?”
“想。”他不假思索,眼中烧着团熊熊烈焰。
“想报仇,那么就打起点精神来。在我们没回来之前,你注意自保。魔族行事从来是斩草除根,倘若被他们发现还留着个你,定会再回来的。”我低声道。
他怔忪望着我,迟缓着点下了头。
说去找秦卷,可他若有心掩藏行踪,从茫茫四海八荒之中找出他,何异于海底捞针?打发走了少燕,我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呆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我在害怕,从重华的事起,我就一直在害怕。冥冥之中,我有种感觉,事情并不会以重华的死而结束。反而,重华一死,那些本在背后藏着掩着的人和事,即将毫无顾忌地出现了。
强迫自己动起脑筋,思考了会,决定往几日前我与昌合分别的那座城镇而去。
出了昆仑没多久,我生出了些异样之感。有意加快了些脚程,那异样之感愈发地明显了。
后面跟了个人,还是个不怎么高明的跟踪者。
为了赶路,我不嫌费力,直接使了腾云之术。而那人竟就那般光明正大地也踩了朵云彩,尾随在后。王母许是请了雨师来扬幡布雨来灭火,眨眼乌云翻涌,蒙蒙细雨洒了一身,将那个相距不远的身影遮得昏昏蒙蒙。
风一起,逆风而行难上加难。那人身形有所缓滞,却仍毅力顽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行了大半日,在城镇中一处巷口降下云头,状做无意侧眸瞥了瞥,那人也随之下了来。扭身往巷中一拐,窸窣脚步声在巷口停了停,往里头走了来。我闪身而出,执着随手折来的根树枝在掌心敲了敲:“阁下好耐心,从昆仑到这里,数千里路就这么跟了过来。”
背对着我的人身子一僵,伫了足。缓缓转过身来,放下兜帽:“我本来就是要找您的。”
那人,竟是涂山环?!
今日的她相较以前,依旧容色倾城,但神情语气如换了个人一样。
“涂山小白看我看得太紧,我不敢贸然与您相见,只得出此下策。”涂山环冷冷道。
敏锐地察觉出她口中称呼的变化,我挑一挑眉:“你找我做什么?”她的哥哥作为揭发重华谋逆之罪的功臣,现理应在轩辕山中加封领赏,她这个做妹妹的却跑来这,我想不通啊。
“秦浅清那个贱/人受伯河指使,也背叛了重华,这世上我已无人可信了。”涂山环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双妙目直直将我锁住:“我来,也是想提醒您,千万也莫给人骗了。”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她,道:“你……不是和伯河交好么?”那日见她与伯河形容亲昵,我以为她早断了对重华的念想,另择了个心上人了呢。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良久,才略平静了些,无不厌恶道:“我如何会和那个阴险小人交好?!不过是涂山小白为了巴结讨好他,才遣我去伴着他。而我也早发觉出了他们有所图谋,才假意与他周旋。果不其然,纵他做事再详密,终有百密一疏,给我找出些东西。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我才下决心来找您。”
她问:“您是来找秦卷的是么?”
我道:“是。”
“我在轩辕山偷听了你和那个叫少燕的山鬼之间的对话,你怀疑白茯山灭族之事是独孤鸩所为是么?”今日的涂山环不得不叫我另眼相看,现在这个精明冷静的女子哪还是当日娇蛮任性的涂山二小姐?
我又道了个是。
“这根本不可能。”她毫不犹豫地否决,从袖中拿出叠书信递给我:“因为这里面写着独孤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现在九黎族的大祭司另有其人!”
从她拿出书信的刹那,我宛如迎头遭了道雷击,杂乱不堪的信纸中露出了片柔软赤红,我不能再熟悉。
“这些都是伯河和一个人的来往书信。一日我去找伯河时正巧撞见他从只鸾鸟爪下取信,他慌忙间锁于抽屉里。”涂山环娓娓道:“来事有凑巧,那日就是上皇濒危之日,宣了所有神族去了。我特意留在后面,撬了抽屉。”她的眼光落到书信之上:“你也看出来了吧,与他通信的人是谁。其实,从头到尾,我哥、昌合甚至是上皇,都不过是伯河和秦卷两个人的棋子而已。可怜上皇还以为终于除掉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可他从来都没想过,他不把重华当儿子,重华却一直把他当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