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知晓连朔在诸神看来一贯都是严苛漠然,且自这字迹当中也能体会。想起往日情形,他待自己的态度与其余神君迥然不同,虽喜欢戏谑调笑于她,但却感觉十分真实。她明白,他甚为厌恶这番惺惺作态,却在这看似平静安稳却暗潮汹涌的九重天上不得不故作威严。
九重天上,没几个是真面目示人的。
庆幸的是,他面对她的时候,从未想过要武装自己。庆幸的是,他们相遇。
和朔殿后,绕过回廊,便是夕罂水榭。往事一幕幕,凤栖梧浅笑之余,却有些难过。替自己难过,也替那位未曾谋面的花神夕罂难过。
如今,这夕罂水榭,又独独留下一尊身影,却不再是连朔,而是她凤栖梧。夕罂魂灵在此处,不知她可曾知晓,往时与她倾诉心事的男神,已然魂归离恨?
而在这里,他曾经对自己说:“你哭吧,真的没人会听见。”
那时候,她三魂七魄尚有间隙,七情尚且不稳,因此难得会有什么深刻的情绪,纵然误将对驭之曦的情意视作所谓的爱意情思,也不过偶尔伤春悲秋,何曾会哭?当时唯一深刻的记忆是母神父神抛她而去,却始终被她埋藏心底,在众神面前掩饰惯了的她,如何会在连朔面前随意哭诉?
他是控心神。知万物所想,镇万物灵思。
如今想来,他那般问她,是因为他知晓自己内心苦楚。他知她不会哭,看似狠心以控心神的姿态控制了她的泪腺,然而她知道,他是不忍心,不忍心她这般委曲着将所有心事掩埋。
然而现在,任自己哭闹的怀抱,也早已失去。
她如今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态,坐在几案旁,将对方斟酒,好似他从未离去。浅酌一杯,她喃喃着说,“连朔,你在哪里。”
☆、第一百零三章 夕罂现世
凤栖梧每每在镜子面前梳妆打扮便是好长时间,望着镜中女子眉间正中那一颗朱砂痣,她便想起在冰火炼狱外的冰天雪地里,连朔如何为了她而渡七魄丧三魂。
朱砂痣是在连朔为她渡七魄时,余留下来的疤痕,她未曾想过要用术法去除,她故意留着,是想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份情意,这份愧疚,永远也不能从她身上消失。
这一呆就呆上了三个月,纵然凤栖梧行动自由,她也不曾想要离开这和朔殿。父母之事皆有着落,而念奴也回归成天,她如今唯有静静等待成天处置,而他们延时处置一日,她必然受愧疚折磨一天。
众神都以为,成天将她囚禁,却不知她是自己囚禁了自己。她恳求陌易穹,派兵把守和朔殿。她想哪怕是做做样子,至少让如今的成天族君陌易穹不会被成天众位神仙刻意刁难。再者,她若是欠下情意,也没有下辈子可以还了。
九重天上有说要与她会面的好友,梵音来过一次,紫鸢也来过,但都被她叫仙婢推脱,一概不见。这三月,除了仙婢们静默伺候,能聊上话的,只有念奴。
她原本打算连念奴也是不见,却不想这丫头时常从长廊那边钻出来,她纵然知晓有那么一个暗洞,但也被吓过好几次。
她被吓完之后,故意气鼓鼓得追问念奴,是谁开了这么个洞。念奴是说,这洞是玄玉早前帮她开的,就是为了偷看娘亲阿爹在这夕罂水榭之中都干些什么。而往时凤栖梧在时,念奴都能看到妖精打架之类的戏码,凤栖梧不在之时,却只能看到连朔对着湖水长长的沉默。
念奴谈起这些,说妖精打架吧,那是一个眉飞色舞,而谈起连朔沉默吧,眉毛鼻子眼睛满满当当的都是怨念,一边叹气一边解释,念奴说双修不能独自修,她连朔阿爹还会那般惆怅。
小小年纪,就这般无节操,来日还了得。
亦如往常,凤栖梧呆在夕罂水榭发呆喂鱼。这日显得安静异常,除了一只只惆怅的鱼儿无聊得吐着泡泡,除了夕罂花香忧郁得散发着异香,她的五识感觉到的都是沉闷的天气。若说这成天会如混沌之界下场大雨,除非天地倒置。
不下雨,又如此沉闷,莫非是有大事发生?
凤栖梧勾起一抹浅笑,若真有大事,她也无法管得着,她只愿静静守候在这里,哪怕每日被愧疚折磨,也算是还连朔的情。
虽然听念奴说,他族众神都上成天讨伐她,说她这九器神使不过是Lang得虚名,丢了神器还助“魔”为虐。为此还说要抓她当着所有神君的面,当着九大天神的面,将她在昆仑之巅示众,如若不然,要么碎尸,要么炮烙,要么凌迟,要么车裂,要么宫刑。呃,宫刑,亏这群神仙们学了凡世那种严酷刑法,竟没学到精华,她凤栖梧堂堂一介萌妹子,如何使得了宫刑?
当念奴问及这些刑法名称之时,凤栖梧都一概解释说,轻得很,不过是掉掉肉减减肥,没有说得那么严重。可怜的天,凤栖梧自己听到的时候,还是打了不少冷噤,掉了不少鸡皮子儿的。
就在凤栖梧猜想是何大事之时,忽然自这水榭周遭传来一阵飘渺笑声。这种娇笑空灵而充满韵味,但却未曾见到形态,反而有点瘆人。
凤栖梧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是谁”,却无人回答。闹鬼了?她巴不得闹鬼,巴不得闹得是连朔的鬼,但如今竟然是一介女流声音,难不成连朔魂魄未灭,竟然转化为女体了?不过不要紧,即算连朔转化为女体魂魄,她也会好好善待他的。
在酆都之时,貌似听凡间卖故事簿子的贩子们说,男女之间的爱乃是为得传宗接代,而同性之间的爱方为真爱。而此番想来,她与连朔的爱将从传宗接代上升到一个无比荣耀的高度,哪怕连朔真化了女体,她也是可以欣然接受的。
一切,为了真爱!!!
而身在遥远冰火炼狱,封印在无痕剑中的连朔神体,本是无声无息,似忽然感受到凤栖梧这番勇敢破除禁忌的思想,忽然震了一震……莫不是知晓凤栖梧要为了所谓的真爱,气得诈尸了?
咳咳,画面转回来。
凤栖梧只听得一阵女音飘渺难寻,但也猜测到绝不会出这夕罂水榭。因为高墙之外,并没有神兵天将仙婢神君学着凡世小簿子里的皇家禁军女婢妃嫔大喊什么刺客刺客,呃,她的确想太多了,但也想得比较靠谱。
只见水榭之中朵朵锦簇的白色夕罂花散开,在光线下洋洋洒洒,银光闪闪,恍若要凝成什么,而池面上几对交颈的鸳鸯亟亟躲开,藏到另一处的荷叶之下,池水鱼儿也都聚做一团沉入水底。
凤栖梧确信,她没有使法术。眉头蹙起暗自思忖,莫非,花神夕罂的魂灵,已经形成了?
这夕罂花瓣依然在空中聚形,周遭灵气逼人,发出的银光惹得凤栖梧不忍直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空灵且具韵味的笑声渐渐消失,而花瓣之中果然独独立着一位身披浅白纱衣,内裹点点挑染的红色夕罂花的锦绣长裙。
身形似微风拂柳般娇弱,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婉约柔和,浅浅一笑,妩媚中却又清丽脱俗。好一个柔情媚意的女子,却又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
凤栖梧看得呆了。其实按理说来,她的容貌比此女子还要胜上两分,可能是自己看习惯了自己,或许是没有她这种浑然天成的娇柔气质,心里才会隐隐觉着有些自惭形秽吧?
唯有惊叹。
女子见凤栖梧这一脸花痴样子,掩嘴轻笑一声,也不说话,兀自朝高墙之外飞去。
凤栖梧恍回神时,才发现水榭上空柔媚女子已是不见,连池水之中的夕罂花也一并带走,恍若她方才只是梦魇。她自高墙追着出去,只看到一群神兵天将望着她目瞪口呆。
☆、第一百零四章 子尹报忧
凤栖梧自高墙翻越而出,一群神兵天将望着她目瞪口呆。
之于这些日子,这群驻守在和朔殿周围的神兵天将,因和朔殿中安静得不太寻常,都差些误以为凤栖梧早已逃逸出去。若非有能够进出的仙婢确认,他们早就断定此时守着的得是一座空殿。
此时凤栖梧忽然自高墙飞出,这群安逸的天将都是吓了一跳。
只听得她有些气喘着问道:“可曾见过一位白纱花裙女子自这里出去?”
天将们虽知晓看护的神君是弑杀先君的嫌疑犯,但陌易穹曾交代过,为了树立成天宽厚仁慈的形象,万不可对之失了礼数。这群天将对成天衷心可表,此时对凤栖梧也不敢怠慢。
其中一位天将听闻揖手回道:“禀告栖梧神君,未曾见过什么白纱花裙女子自此处出去。天将失职,还请责罚。”
凤栖梧思忖,神兵天将竟然没有见过,难不成真是闹鬼?在这昭昭九重天上能够闹鬼,可能性是极小的呀。她果真是梦魇了?本在夕罂水榭呆得好好的,现在连满池夕罂花全部消失,用梦魇解释,又太过牵强。她魂魄刚刚修养成功,竟以如此之快的速度逃离和朔殿周遭,也说不过去。
那么,她必定没有走远。
凤栖梧再是不理这群神兵天将,往空旷的和朔殿前行去。
她走到祭祀坛前,想着这方位置尚且空旷,益于张开神识搜索周遭,方要施天眼术灵耳术等等探测术法,却不料被许久未见的子尹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