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动一动手指,面上浮出一个笑来。她唇色苍白,这一笑却灿若春华,倒教九商心里一震。她这才细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唤自己作“商妹”的女王来。只见她眉目虽不算精致,亦谈不得婉约秀美,却另有一段风华气度蕴于其中。九商原先见到的沧澜,眉宇间总是十分肃穆,教人望之生畏,不敢多加亲近;如今许是因了姮娥已除的缘故,此时她的双眸之中多了份出岫烟云的淡薄,轻轻道:“外头受伤的儿郎们可都安抚得当了?”
阿彤忙恭恭敬敬道:“早便安置妥了,还托了程郎君的鸿福,儿郎们皆无大碍。”
沧澜垂了眼道:“两兵相接,伤亡自是免不了的。传我的令,此次在宝春凹一战中失了夫婿的小娘子们,皆举全族之力荣养。他们遗下的子嗣,自也由锦玦岭倾全力栽培。”
阿彤深深一揖,转身便出了浮陀厅,先前那娇怯怯的小娘子听了沧澜这番话,忽地“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口内道:“岒娘代那些受了恩惠的姊妹们谢沧澜王!”随即跃将起来,头亦不回地转身而出。沧澜待她身形消失后,握住沉君的手指道:“这回还多亏商妹同程郎君罢?”
九商忙谦道:“皆是沉兄照料得当,我等不过一尽绵薄之力罢了。”沧澜叹道:“你是锦玦岭的恩人,如何这般客气?”她转头望一眼沉君,沉吟片刻道:“此事还要你代我办成。商妹为我族解决了大患,按理说来自是该重谢。可瞧商妹同程郎君的本事,甚么得不到?”沉君暗想,他二人果然不凡,竟能于一日内配出蛇王毒的解药来,定然有着甚么旁人没有的本事。如此一来,沧澜的话亦说的通。又听得沧澜道:“既如此,我锦玦岭也没甚好物事能相赠,唯有黄金粟,乃灵毓山至宝,同枫雪岭上的雪莲可相提并论……”
沉君呆呆地看着沧澜,这黄金粟可是她用命去护着的,蛇族人敢动一分一毫,她便能提着银枪同人拼尽性命。如今竟……沧澜面上的血色又褪了些,放佛说了这许多已然教她十分吃力。她咬破手指,轻轻点在沉君的额上,小声道:“如今,你便是崔家的子婿了,欢不欢喜?”
沉君只觉得一股热流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教他浑身皆轻了起来。他吃惊地瞧着沧澜,沧澜嘴角微微牵一牵,自颈上取出一枚小银钥匙道:“将你的取出来。”沉君此时只觉得仿佛漫步云端,一时欢喜,一时忧愁,沧澜那几近透明的面色教他害怕,可又不敢违了她的话,便膝行了两步,将自家颈上那只小钥匙取出。沧澜眉眼中有了淡淡的笑意,将两枚银钥匙贴在一处,九商只觉眼前锋芒一闪,那两枚钥匙又恢复了原状。沉君颤着声音道:“这……”
沧澜淡淡道:“如今你便能独个儿打开密室了。”她的眼中飞快地流出一丝怅惘来,九商觉得心头猛地一跳。沉君兀自沉浸在讶异同欢喜中,再抬头时亦发现了沧澜不对劲。沧澜放下沉君的手,忽然整容肃穆道:“崔沧澜乃锦玦岭第七十二代领主,吾未愧对岭中先祖,除恶邻,安子民。终前与雪狼族沉君配为夫妇,虽无骨血,却托出族中密室,不敢有半点藏私。另有狐族女胡氏九商,并红尘中人见证。”
九商听至后面,愈发觉得不对劲。程云亭亦拧了拧眉峰。沉君关心则乱,待得反应过来时已然面如死灰——沧澜这是在托付身后事!难怪急急地将自己颈上银钥匙的法力唤醒……他已然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带着哭腔道:“沧澜,沧澜,你这是怎地了?你……”再一瞧,沧澜已然闭上了眼睛。
“沧澜!”九商同沉君同时惊呼出声。九商本想上前去探一探沧澜的脉搏,却被沉君大手一挥,死死地拦住了。
“那药丸……那药丸可是解毒的?”沉君双目渐渐赤红起来,看也不看面前的九商一眼,只是直起身来瞧向程云亭。九商瞧得分明,他的双手早已在身侧捏成了拳,一面惊骇于沧澜怎地会这般形容,另一面亦暗暗叫苦,若是沉君此时发起狂来,只怕事情难以预料。
程云亭脑海中飞快地回想着那宝蓝色手札上的记载,自己在炼药后亦切了小半点尝过,一切无碍了才喂沧澜服用,怎地会出了差错?他仍不肯相信沧澜便这样无声无息地陨落——沧澜虽双目紧闭,面色仍同活人无异,怎地会……可来不及教他多想,沉君已然步步紧逼过来,大有不罢休之势。
九商趁着沉君身形一动,急急地扑到那木塌旁,扣住了沧澜的手腕。咚,咚,咚……虽有些虚弱,可真真实实是跳动着的。眼见沉君朝着程云亭步步紧逼,她大喝一声道:“沧澜还活着!”
沉君脚下一个踉跄,木塌上的沧澜却簌地睁开了双眸,讶然道:“怎地是你们?”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呆住了。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沉君,猛然翻转了身子冲到沧澜榻前,嘶声道:“沧澜,沧澜!”任谁都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些劫后余生的味道来。
沧澜吃惊地环顾了一回,待到她发觉面前的沉君九商并程云亭都是实实在在的人后,茫然道:“方才那不是‘还魂梦’?”沉君亦是一头雾水。
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赶回来的阿彤气喘如牛,没头没尾地听了沧澜一句话,忽然失笑起来,放佛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沧澜,沧澜,你竟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他细细解释一番,九商等人这才醒悟。感情沧澜服了那解毒的丸药,却以为他们喂下的是锦玦岭的秘药“还魂梦”,只有历代岭主才有资格消受——此药能吊一口气,让妖王将身后事安排妥当,却也只有这一口气的光景,故而唤作“还魂梦”,亦有“一生如梦且还魂”的意思在里头。
沉君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又急急地扶了沧澜的手来瞧,只见那里光洁如玉,哪里有半分黑气的踪影。他欢喜得无以复加,眼角却瞥见了程云亭,想起自家先前的失态,不禁微微扇了扇睫毛。沧澜亦回过神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我先前竟瞧见了爹爹,故而再瞧见你们的时候才误以为是服了‘还魂梦’……”她低了头,正好瞧见伏在榻前的沉君,颈上那银钥匙教她烧红了脸:“沉君……”
沉君缓缓抬起头来,故作委屈却又带些小心翼翼道:“沧澜王这般轻率便将我纳进了崔家,怎地也得在族人前给我个交代罢?”阿彤瞧着面前的这对,百感交集,忽然道:“择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日大开喜宴,摆下流水席来,一贺蛇族隐患已除,二贺沧澜王险中逃生,三贺崔家新添子婿!”
沧澜本还有些迟疑,阿彤上前两步,诚恳道:“王欲犒劳兵士,不若趁此时举族同庆——且此时虽未入春,物力匮乏,可将大婚之事纳入庆功宴中,岂不大大省了一回人力物力?”
沧澜这才颌首道:“阿彤叔言之有理。”她拂开毯褥,便欲下地,到底躺了这许久,身形微微一晃。唬得一旁沉君忙忙出手相扶,道:“好大人,这流水喜宴的事儿自然是交与我并阿彤叔的,再不济也有那般多族人,怎地就劳动沧澜王自己动手去操办婚事?”
这一席话软绵绵热乎乎,且戏谑里掺了心疼,教人哪敢信会出自平素里寡言的沉君之口?逗得九商只是抿着嘴儿,瞧着沧澜笑。饶是程云亭这般城府颇深的,亦忍不住要别过身子偷笑一番。沧澜自登基后,甚么都是亲力亲为惯了,今日这般安排亦是脱口而出,待到回过神来,亦是闹得满面绯色。阿彤勉力绷着面皮,才不曾笑出声来,故意妆了一副严肃模样来道:“到底还年青,哪里有我这个老人靠得住……这自然交与我来办罢。”沧澜虽为王已久,如今想起这到底是自家一辈子的大事,含羞起来,轻轻点首,阿彤领命后旋身而去。不知怎地,九商忽然在阿彤的步履中瞧出些沧桑来,心下有些茫然。
是夜,广场之上亮如白昼,四处皆燃起了火把,极尽热烈欢喜之势。按锦玦岭的规矩,女王新婚,自要有贵人相辅梳妆打扮。论渊源,九商是沧澜母亲故人之后;论情分,程云亭力挽狂澜,救了沧澜一命,自然是亦是锦玦岭的贵宾。且九商同程云亭早结为连理,算作妇人,正可替沧澜打理妆容,这回倒教阿彤省了一回心。
即便外头欢声笑语鼎沸一片,如今沧澜的浮陀厅中依然是宁静惬意的。沉君为了避嫌,早早被阿彤带出了寝宫,程云亭亦在一侧作陪。如今浮陀厅中只余九商同沧澜二人。阿彤本是想找几个心灵手巧的小娘子为九商打下手,却被九商辞了。石壁上的烛光热烈明亮,沧澜端坐在桌前,许是想到自己果真要嫁人了,不禁有些坐立不安。九商招手亮出一面铜镜来,执了银梳细细地替沧澜篦发。沧澜在镜中瞧见自己那晕红的面庞,身后的九商温温柔柔的手势教她亦有些沉醉,小声道:“商妹,你说这可是真的么?”
九商忍不住笑道:“好姊姊,你怕是欢喜糊涂了罢?”她仔仔细细地将银梳划到沧澜的发尾,促狭道:“同沉君成亲,只怕这念头早就扎根在姊姊心里了罢。若非如此,沧澜姊在自己的‘还魂梦’里怎地就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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