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亭自记事起便随着师父师娘。心中虽有憾意,却比之流落街头者好上千万倍,故而不曾过多探过自己的身世。如今面前这妇人虽眼角微肿,泪痕未净,行动中却是一片风光霁月,尤其那眉眼之中。细细瞧来果然同自己有一二分相似。他自己心下就先信了大半,却因了柳臣安丧母之痛,不敢教那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九商在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却能觉察到明之那滚热的手掌微微颤动。
柳家父子三人歇脚处正是莽隍城一处边陲小栈,店家亦是个妙人。如今京城风云诡起,却丝毫不能吹动他老人家半根胡髭。眼瞧着常年只有风沙翻滚的客栈里,如今忽然有一群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竟不去探个究竟。只是凑着豆大的烛火,将南都随手丢与他的大银坨丢在牙间咬了又咬。双眸眯成了一条缝。夜间,程云亭躺在九商身侧,却怎地皆无法入眠,忽然想起当年在灵毓山外,被厉荷困在客栈中一事来。如今想想,恍若前世今生。他这厢扑腾着,九商亦慨然,索性捻亮了灯,半靠在床头道:“明之,你不乏么?”
这客栈里的物什大多粗劣,那一盏油灯稍捻得亮些便有些刺鼻焦味儿,程云亭却不嫌弃,索性一股脑儿爬将起来,盘腿坐于炕上,紧紧握了九商一双柔荑,道:“我本以为我乃浮萍无根之人,如今竟能寻到骨血至亲,心中自是欢喜……”见烛影之下,九商双眸低垂,微微有些黯然,想到师娘前些日子自尽于青渺峰,又忙住了口。
九商却觉察到了他闭口不谈之意,心下感激他对自己如此爱护,忙反握了他的手,道:“明之,能寻到博姑姑,我心中的欢喜不比你少半分。”摇曳的烛光之中,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澄澈宁静:“阿娘走时,我冥冥中听到她对我道:‘孩儿,好生活着。’……”程云亭忙将她拥入怀中,却见九商手腕轻轻翻转,指尖赫然多了一枚精纯如雪,幽香如莲的丸药来,吃惊道:“这是……”
九商垂下眸子,眼中已然有泪:“这便是雪莲皇丹……那日在芙蓉庄中,我被白凤生生唤醒,掌中赫然便有这么一枚,我这才晓得,阿娘临走前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以旧主身份将我送入芙蓉庄中,又将炼化之丸递入我掌中……”
程云亭呆呆地望着这一枚雪白的丸药,骨骼清贵、法力精纯的狐族女,耗毕生之力以身为鼎,炼化无数雪莲才得这一枚……一时间他竟觉着口中齿舌滞涩,喃喃道:“若是服下了,便是永生轮回……九商,你打算如何?”语音刚落,他便被九商一同带入了芙蓉庄的莲湖旁。
九商眸中还有半点清泪,低声道:“明之,这雪莲皇丹,在我心中便是阿娘的替身一般。如今,我想教她在莲湖下恬静长眠,你瞧如何?”
程云亭思绪纷纷,他有一瞬甚至想教九商将那丸药服下,开口却郑重无比:“咱们便请师娘在莲湖下好生歇息罢。”二人相视微微一笑,衣袂飘飘,一道沉入那晶灿莹然的湖水之中。
次日,众人聚在客栈那摇摇欲坠的厅堂前共进早膳。莽隍城本乃北方蛮荒之地,隔得那般久这才知晓,如今京中风云迭起,皇七子弑兄囚弟,将老皇后幽禁深宫,黄袍加身。待下却是一片爱容之心。方继位便命大赦天下。虽有老臣在金銮殿上洒血痛骂,到底抵不过新皇铁腕手段,纷乱诤言终究消隐于野。听那掌柜的说书一般口沫纷飞,柳臣安不屑一笑,程云亭卷了那葱香油饼儿抵到九商手中,又执壶替博夫人斟了一杯香茶,倒教博夫人眼圈儿微红。
隔得数日,待皇城中事态平歇,博夫人启程回京。她亦是洒脱不羁之人,得知兄长骨血在世间十分安妥。便已无憾,并不求朝夕相处。且京城中泉华馆乃是她毕生心血,亦无法丢下。程云亭同九商相伴打点行装。又执高堂之礼相送。柳子辰并未露面,不过托程云亭交了一樽清水与博夫人。博夫人轻叹一声,垂眸再不言语,遂抚平面纱踏上马车,车轮辘辘而去。卷起了北城风沙一片。
柳子辰携长子先行一步,前去岎山替妻守制,南都同柳臣安一道回了翠驼岭。九商同程云亭不肯再入灵毓山,便同南、柳二人道别,欲前往江南。如今他二人一身洒脱,皆无拘无束。虽世道纷乱,却怎地亦难不倒程云亭,莫说身旁还有个九商。阿兕如今在芙蓉庄中已然痊愈。又爱去庄中南面山中奔驰咆哮一番,抑或在莲湖中潜水嬉戏,十分自得,闲了便同白凤斗嘴。白凤虽每每要去九商出告状,其实心中隐隐欢喜。
九商同程云亭一路南下。刻意敛去本领,如同红尘中再朴素不过的一对夫妇。待得到了松泉镇。又有听闻当年开笔墨铺子的金捕头一家受了先皇案的牵连,险些丢命;后又因了新皇宽恕,这才得以苟延余生。九商远远望着集市中不起眼的笔墨铺子,忽然想起当年柳子辰曾在那处施了障眼之法,教明之同自己误以为他乃铺子主人,又将“小昆仑”托付于己,后辗转回到了柳臣安手中,真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曾经渡湖的老伯,如今已到古稀之年,再不能摇桨,镇日里坐于湖边柳树下吸旱烟。其侄孙接了船桨,日日摆渡。九商端坐于舷,程云亭护在前头,二人忽然想到当年月夜之中,在湖边被厉荷追杀的情形来,如今回想起来,已然恍若隔世。
青淮庄放佛还是老样子。那座小山丘同连绵巍峨的灵毓山相较,真真玲珑得不堪一握。山脚下,九商当年的三件屋舍都还静默伫立,九商轻轻推开那竹门,映入眼帘的正是极熟悉之物,那小小的杉木桌上已然蒙了一层灰尘。二人悉心扫除,将那小小里外三间捯饬得清清爽爽。青淮庄上人也有好奇的,皆道先前那小娘子同郎君又回来了,还有那快嘴快舌的,将东面槐树底下柳家之事当作了奇闻异秩道来,九商听闻,面上不显,心中不免唏嘘慨然。
九商同程云亭二人每日里不过从些稼穑之事,闲了便一道去青淮山上小坐。九商甚至瞧见了当初自己作的那架秋千,难得其余之物皆沧海桑田,这小秋千竟还能承住两个人的分量。博夫人有消息自京中传来,信中有言道,楚腰阁曾经的大家,细娘细夫人已然长逝,当今由一名唤作风裳的娘子接任。这位风夫人却十分心胸狭窄,颇行不义之事,楚腰阁已岌岌可危。如今泉华馆一力相助,已然将那楚腰阁并入名下。云湘院身后却又有一股势力雄起,隐隐同泉华馆有那分庭抗礼之势。九商同程云亭掩了信,不过相视一笑。如今那些个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于他二人而言不过是过眼烟云,再激不起半点波澜。
柳臣安、沧澜等人皆常有信来,沧澜在冬日诞下长子,唤作瑟和,已立为族王继承人,听闻面相骨骼同沉君一般无二,十分招人喜欢。九商将阿娘当初遗下的黄金伏虎锁挑拣出来,传去了灵毓山,当作道贺之礼。
日子便如闲花落水一般淡淡流过。次年,九商梦莲有兆,后身怀六甲,程云亭喜不自禁。南都同柳臣安皆自北方赶来,一道前来的竟还有春华。如今她以凡人之身竟掌了虎啸岭一脉的大权,已然成了灵毓山一带的传奇。春华不顾劝阻,恭恭敬敬地朝九商叩了四叩,言道当年受恩人惠泽太重,如今亲来服侍一二,以报恩德。
来年夏日,九商诞下二女,长女唤作念眉,幼女唤作阿黛。阿瑶带着弟弟阿殷悄悄赶来青淮庄道贺,言道如今鄂华岭上已无族王一说,姒茹亦死了那条教幼子作王的心。后春华、阿瑶并阿殷三人一道北上,言明日后定常来江南叨扰。
弹指一瞬,白云苍狗。青淮庄里皆知晓,庄上有一户程姓人家,男女主人乃神仙一般的人品,二女皆出落得秀丽清纯,难描难画。本还有人笑言,待得程家二女长成,只怕提亲之人要踏平了门槛,那一户人家却后来悄悄儿搬离了。有人道曾在狻江一带见过侧影,又有人道曾在北方得以一睹俊逸芳容,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后如鸿雁冥冥,踏雪无痕,不知所踪。
正文完。
Ps:
会有一篇番外的~~~
番外——山中发红萼,纷纷开且落
九商望着眼前葱茏秀丽的山谷,涟漪潋滟的湖泊,惊喜回首道:“明之,你如何寻到了这么一处僻静所在?”
程云亭见娇妻面若芙蓉,喜中带嗔,平添了几分姝丽之色,心下爱得紧,顺手将她揽入怀中,指着不远处的湖泊道:“我知你素来喜欢青淮山下那一方小湖,便同沧澜商议,自瘦月峰同锦玦岭主峰之间凿开了一条小渠,引了活泉过来。”望着不远处山石后探头探脑的幼女阿黛,他微微一笑,随即板了脸横了一眼过去。阿黛是个鬼灵精,哪里不晓得爹爹的意图,吐一吐舌头,随即旋开身子跑远。
九商微微靠在程云亭肩头,二人一道在湖边歇足,九商忽然忆起一事,忙道:“你这些日子在山间进进出出,便为了打理这瘦月峰?”
程云亭重又将她捺回自己怀中,笑容中多了一丝宠溺:“你得了闲儿,便爱同沧澜一道蒸茶品书,过了几年念眉亦是大姑娘了,瑟和那孩儿又是咱们瞧着长大的——沉君那日借酒蒙脸,正是替他的爱儿探咱们的口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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