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脑袋狠狠地浸在水中半晌,程云亭抬起头来长舒一口气,望着对着博古架出神的九商道:“怎地面色还这般不好?”
九商微微侧了脸,低声道:“不知为甚,这回梦中之景太过鲜活,有一度我甚至以为自己葬身火海,虽能听见你的声音,却怎地都寻不到你的踪影——”她将博古架上盛着漫天莲的黑陶罐拿在手上,目光中多了一丝忧虑:“如今我已然身在枫雪岭之上,按说该有重回故里之感,可除了先前在入岭之时体内气息有些异样,在岭上我只觉着……放佛入了一处从不曾踏足的地境。”
程云亭听了她这番话,无意识地撩拨着身侧的莲湖水,亦微微蹙了眉头:“先前咱们在幽兰谷,你被囚龙草啮伤的那回……是不是也梦到了这般场景?”
九商细细一想,道:“那回虽梦得可怕,却不曾这般身临其境。另外,咱们这回可要将芙蓉庄中能带出的皆携在身上,万一在前方遇上了甚么禁制,一时不察可是处处掣肘。阿娘她……”九商目中微微有些水光,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来,程云亭忙伸出一只手来替她拭去眼角的微湿。
“我在枫雪岭上长大,血脉中自然有岭上的气息。如今回来,却丝毫觉察不到一丁半点……只能说是因为岭上被设下了挪山大阵。”九商微微一偏头,轻轻地握住了程云亭的手,凝声道:“若阿娘如今……我甚至不敢再往前走,生怕……发觉那梦是真的……”她不敢再说下去,程云亭听得心酸至极,忙道:“我知晓,你是担心……”他到底不忍再说下去,只得安慰道:“虽说时日过了这般久,但事未必没有转机。师娘那般坚韧,定然无恙。”
待程云亭沐浴完,整个炼丹房中皆暖洋洋一片。九商的额上亦蒸出了汗来。二人索性和衣而卧,在炼丹房中央躺下,隔得不远,九商还能闻到博古架上丹药的清香。耳边传来程云亭缓缓的呼吸之声,九商心中却乱如麻,放佛又回到了当年还不曾入灵毓山之时,自己怎地都无法修炼大成的光景。
都道母女连心,当年她在枫雪岭上,虽不能常常探望阿娘,阿娘处境好坏她却心知肚明。当年,只要九商还能闻到岭上的雪莲香,阿娘便一切都好。可如今时隔这般久再回来,不但山间地理变得极为陌生,连那曾经最熟稔的那股幽香亦消散殆尽。想到白凤曾经道,枫雪岭上光景十分险恶,它的叶子竟飞不上去;又忆起沧澜曾道,如今的枫雪岭已然不再是曾经的枫雪岭,外人皆无法探知个中消息……她一颗心直往下沉。枫雪岭上变了天,那阿娘如今在何处?身侧的明之已然睡熟,九商索性悄悄起身,披了衣往冰晶阁而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时隔多日,冰晶阁中仍旧一派静谧祥和。九商曾去过奢海之底,那地下虽安静,却是睨兕一脉的葬骨所在,教人无端心中多了一番肃穆庄重。故而如今九商再见到了冰晶阁,心中已然宁静平复了不少。她悬浮于空,静心打坐半晌,忽然听到左手腕上的镯子中有些异响。她忙将镯子里那只雕花牡丹匣取出掀开,正瞧见水镜中柳臣安一张略有些消瘦,且百无聊赖的脸庞。
“九娘子?”柳臣安甫一见到九商,声调不自觉地拔高了不少,倒将九商唬了一跳,雕花牡丹匣子差些儿脱手而出。柳臣安的眉目当中渐渐涌起些微欢喜来:“你……你怎地现身了?”
九商将那墨晶水镜捡了出来,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不是在水镜中唤我么,怎地问出这番话来?”
柳臣安面色一红,心道,我哪一日不对着水镜念叨你?不过是从不曾见你出现罢了。他虽腹诽,心中却欢喜得如同饮了三月里的桃花酿,连带着眉梢都多了一分春意,忙关切道:“九娘子,如今你们在灵毓山中行到了哪里?”
九商微微一顿,低声道:“如今……我同明之正在枫雪岭上。”
柳臣安自那日听了爹爹所述,对九商的爹娘便极是敬佩,听得九商如今正在故里,忙道:“那自然好!可寻着了你母亲亲?”
九商垂了眸子,将水镜离得远了些儿,道:“我们甫入岭间,明之……为护我发了旧伤,如今还不曾在岭上四处查探。”她话音未落,柳臣安先惊叫起来:“枫雪岭上的天这般剔透,真真如仙境一般!”他望着水镜中露出的半幅“天”来,不由得啧啧赞叹,只恨自己不曾见过这般晶玉一般的苍穹。
九商猛然想起,此处乃是芙蓉庄的冰晶阁,并非枫雪岭原貌,再一想,亦不怕柳臣安起了疑心,便含糊道:“可惜你不曾一道来……你爹爹、阿娘并兄嫂如今可好?”
柳臣安面色一肃,道:“说道此处,我正要讲与你听——”他微微昂了头,似乎有些唏嘘,又有些嘲讽:“爹爹带着大哥同我,一道去试举……”
柳子辰走南闯北,潜心多年试着配出一服药来,却还差个引子重登金銮殿。如今大儿柳臣康,幼子柳臣安,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正是他重回朝堂的好藉口。当年那皇帝老儿不是巴巴地盼着容宁能骗过妖族娇妻,好教对方自灵毓山上盗出雪莲以求延年益寿么?如今便有上好的一副药,瞧他老人家肯不肯开了金口服下?
柳臣安自不会将这番话道与九商知晓,不过轻描淡写地三言两语带过,又道:“对于此事,爹爹老人家自有主张,大哥同我亦信服。眼下大哥已从文举,我走了武举的路子,不日便要放榜。”他想到自己在武场之上竭力克制,饶是如此,还是将一座磨盘儿大小的垫脚石碾作了齑粉,坐在上头的那武考官就差将两粒眼珠儿瞪将出来。母亲自是欢喜非常,如今青淮庄中众人都晓得柳家一门父子三人皆非池中物,巴结亦来不及。家中唯一怏怏然的,只怕便是大嫂金妥娘了。
柳臣安望着九商的温和恬淡的面庞,心中百般爱慕涌起,到底又硬生生地压住了,道:“九娘子,我娘知晓你是容宁阿叔的骨血后,总是悔不当初……只恨当年你在青淮庄时不曾好好照看一二。我爹爹亦十分想见你一面。他常道,这‘小昆仑’是他无意间赠了你同明之兄,又机缘巧合回到了我手中,实在是环环相扣,机缘可叹。”
九商想到当初在松泉镇上,程云亭望着笔墨铺子那老叟时对自己的低声耳语,不禁慨然,低声道:“如今我想来,在青淮庄的那段日子,亦如同前生一般。我现已在枫雪岭之上,只待休整一新,便要同族里那些老儿们理论去,说不准还要撕破面皮,以命相搏……只盼阿娘还一如往昔,不曾受了甚伤……”
柳臣安亦黯然。他听闻父亲曾道,妖族素来有一套森严法度,比之红尘中过犹不及。冰牢……闻名便知不是甚好去处。他长出一口气,面上亦带了些忧愁之色,只盼着九商娘亲如今一切安然无恙才好。
“柳小郎,若我接出了母亲,定然还会重回青淮庄。那时,还盼着柳小官人还能赏一口鸡黍饭吃!”九商见柳臣安眉头紧蹙,心中感念他对自己一片赤忱,便故意如此道来。素来在江南一带,若有人家的儿郎中了举,不日将有官身,乡里乡亲定然会上门讨一口鸡黍饭吃,亦作沾了“文曲星”清贵气之意。
“这个自然。”柳臣安回过神来忙道,脑中不觉想到先前之事来。娘亲得知自己同大哥皆在考校场上如鱼得水,喜不自禁,便同爹爹讲起放榜那日要多多备下“鸡黍饭”,爹爹抚一抚胡子含笑道:“甚么‘鸡黍饭’能添清贵之气,我素来是不信的——鸡肉乃油腻之物,怎地便同清贵气作论了!”虽这般说来,到底还是依了母亲的意思吩咐下去。若容宁阿叔当年不曾为救父亲而死,且九商娘亲不曾为此入冰牢,只怕如今定然也同爹娘一般,相敬又和煦罢?柳家欠九商的,委实太多!
爹爹曾私下里对自己道,待报得了那老儿的仇,才算对得起故人当年的拼死相救!当初,自己听在耳中不是不震撼,爹爹年青时读的是各色经书,听的是当朝大儒所授,最信的便是君君臣臣这一套。为了容宁阿叔,他肯去将那坐江山之人拖下宝座来!
柳臣安对爹爹之计如今已然心知肚明,唯一觉着有歉疚的便是对阿娘同兄长——此计事关重大,那老儿身侧如今是否还有道行高深之能人异客,皆是未知……母亲对此事却是一无所知,还在暗里同香梅商议,要去庙里还愿,老天保佑柳家昌盛繁茂,如今又要起来了。将来不论成与不成,只怕母亲都要伤心透顶罢?爹爹从自己合计,此事若成,便将阿娘同兄长、嫂嫂一道带回南疆休整。如今南疆形势混乱,却是匿身的好去处。此后再伺机北上,去灵毓山附近一带定居。
九商见柳臣安神思微微有些恍惚,又一想自己在冰晶阁中蹉跎已久,忙道:“柳小郎,你怕不是累着了?且先去歇着罢,若是高中的消息到了,别望着知会我一声。”
柳臣安听她口气伶俐俏皮,却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心中微微有些怅惘,不禁呆了。隔了半晌,二人相对无言,柳臣安猛然想起,如今九商亦是心思重重,还肯同自己这般说道,自不敢多作挑剔,忙颌首道:“九娘子若是在岭上遇上甚奇事儿不能拿定主意的,只管……我虽懂得甚微,爹爹这些年却走南闯北,且还有南都,总能替你分忧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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