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他以往行事太缺德,我看他浑身都要散发佛光了。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我憋了许久,只找到这一句话来安慰。人生在世,都是要做一些傻事的,更何况白夜也不是那么的傻,错也不是他的错,顶多算是遇人不淑,我不能更同情他了。
白夜点了点头道:“像我这么善良的人,你要对我好一点。”
我心生感慨,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再和他抢被子,还任他抱着酣睡到天明。此后的几天,我研究了几道新的野味,挖出了开春时埋进地里的酒,还用法术催生了几棵花树,在我自告奋勇要跟着白夜学弹琴之后,他终于坐不住了。
“术业有专攻,你真的不适合!”白夜拎起地上被震晕的小鸟,无比痛心。能把伏羲琴弹到天怒人怨鸟不聊生的,我是第一个。
我青着一张脸坐到一旁去了。
然后,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这些天未免平静得过分。小紫和对面山上的一只小火狐交情匪浅,时常见不到影子,我没什么意见,可千雪呢?她去人间添置物品,就再没回来过,难不成春心萌动,看上了谁家公子?
白夜取下一只能够千里传音的勾魂铃,用融血密咒召唤千雪,招了几次,全然没有动静。
“这么大个人,还会走丢不成?”千雪常年跟着白夜,很多时候,都是出生入死,命悬一线。她的法术绝对不差,心思也活络,不是个会吃亏的人。如果她这次消失是有心离开,白夜一定会成全,只是,她走的那天,白樱正好来过。
这就让我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虽然我努力说服自己,身为幻宗之主,白樱怎么能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然而,事实再次残酷地证明,每一任幻宗尊主都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成大事者必定能屈能伸能拉得下脸。
天音山庄的讯枭带了一封信来,信纸里裹着一片杏色的衣料,是千雪失踪那天穿的半臂裙。
山风习习,吹落几片零星的树叶,我拿着那片衣料,坐在石壁前静坐。
不是不郁闷的。
我根本就不想让白夜回去,可一想到白樱那么志在必得,我又有点不服气,她凭什么认为她能够掌控一切?如果我阻止白夜,那不就证明我不相信他吗?到底是有多浅薄的感情,才会抵不过别人的三言两语?
“小梨……”
白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侧,一副欲言又止的腔调。
沧海桑田,此情不移。我看了看那依旧新鲜的刻字,攥紧手上的布料道:“你一定要去,而且得一个人去。”
“我哪儿也不去。”
就这么信不过自己么?
我心平气和道:“我想得很明白,掩耳盗铃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把心病去掉,我们才能在这里过下去,否则,安宁不是真的安宁,该来的还是会来。况且你那个师姐看着也不像会是善罢甘休的人,你不去解决掉,天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
“你就不怕我有去无回。”白夜没好气地横了我一眼。
其实我怕得很,这场赌博,谁输谁赢还说不定。赌桌上没有永远的赢家,看似赢面大的人,最后往往血本无归。
谁会是赔了男人又折兵的那个?
我抽了抽嘴角问:“你说的有去无回,是想表达你意志不够坚定,见到白樱还会旧情复燃的意思吗?”
白夜哀叹:“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是不是永远都没可能光辉起来了?”
“怎么会,证明自己在的大好机会不就在眼前嘛!”
我这么为他着想,却显得我把他往火坑里推一样,他毫不领情地冷笑一声道:“我这就回书一封,请她自便。千雪是我的琴侍,若落得连累主人的地步,她知道该怎么自绝。”话锋里浸透着森冷的寒意。
我忙拉住白夜道:“别这样。我真的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我说了,我不想去。”
“弦音,我也有事情要处理。我和密宗还没有正式了结呢,我也得出门一趟去见见我师父,你就回你师门一趟,把千雪救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先你一步回来,我会做好饭等你……”
“你怎么这么天真?还是你想把我推给别人?”白夜有些动怒。
我看着他,再认真不过地说道:“只要你不想,这世上没有人能留得住你。如果白樱强行留你,你对她下不了手,我会用最简单的办法永绝后患——你别以为我杀不了她。”打不过,死作一堆总是可以。
白夜无奈道:“我解决白樱,你不要乱来。”
我多么希望他能争气啊,我也不想乱来。搬来沧澜山的这段日子,时时刻刻都觉得在梦中云里,一不小心就要摔回原形,我过得这么满足,这么小心,只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活着,会这样的好,哪怕是闲下来看看花,看看草,也比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是怎样来的好。
傍晚的斜阳透过稀疏的云层,静静地洒在山壁上,字迹的边缘淬着似有若无的金色光晕,竟在嶙峋的石头上徐徐生辉。那十二个字仿佛是写在枯黄符纸上的咒语,只需轻轻掷出,便能即刻应验。
我不是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此时此刻,也禁不住问白夜:“沧海桑田,你不会食言的,对吧?”
他轻轻摘下我发间的落叶,熟稔里替我理平皱巴巴的衣领,微笑道:“我心匪石。”
“你发誓。”
誓言什么的,有总比没有好,我当下饭菜听听,横竖不亏。是以,我逼着白夜把我喜欢的话都来了一遍。
“沧海桑田,此情不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万鬼蚀心、死无全尸、尸横遍野……等等,什么叫尸横遍野?”
“呃,那换成灰飞烟灭好了。”
“……”
四下静谧,无人亦无妖,我搂着白夜的脖子,笑嘻嘻地亲了一口:“你要是觉得恶毒,就都应验在我身上好了。”
天际隐隐响起一声炸雷,白夜眉头一紧,下意识地把我护在怀里。
“你能不能不胡说八道?!”
我震惊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乖乖地把大脑袋耷拉在白夜肩头,委屈地想,看,老天都觉得变心就要挨劈。
我想,他舍不得我挨劈的。
白夜走了之后,我没有在沧澜山多逗留。
把小紫托付给前来探视的碧玉仙,我去了一趟洛阳。
魔族入侵人间的那段日子,日日杀生,已经是血染河山的程度。京城七大团营和天兵天将且战且退,皇宫在毕方鸟的火焰中化作焦土,按理说,我该有一种家仇得报的快意,但是,当我得知时玖扶持了傀儡在金陵称帝,恢复了大昊的国号,改元齐天时,我只有满心的怅然——又有什么用,即使国号一样,昊国也不再是从前的昊国,那些逝去的人,也永远地逝去了。
新皇以魔道为尊,兴建宫殿时,在圣坛上供了莲烬的金身,他活埋了三千术士,筑成魂冢,大街上一派乌烟瘴气,随处可见白骨森森。
我不得不避开那些以灵气为食的妖魔,戴着画骨玉叩响了谢府的门。
没有人答应。
“你说谢青桐谢少爷啊,几年前就死了!他和一个叫司徒术士做交易,说是想去阴间见亡妻一面,人去了就再没回了……”
我心头一黯。
要是当初我能拿离魂灯帮他,他就不会交付性命,自己去冥界寻人了。
“对不起。”
我在谢青桐和苏湄合葬的墓前上了一束香,惭愧地道了声歉。真的对不起。我生受了苏引玉一颗妖丹,却没能手刃凶手,还和白夜走到了一起;我让谢青桐等我的答复,可我今天才敢来面对他,结果扑了个空。
没脸在墓前久留,我用缩地之术,逃也似地往天机崖蹿。
暮春的天气,微微有些发闷。我大约走了三五天,驱散周身扭曲土地的术法之后,落在青石板路上,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一眼望见道边开得层层叠叠,如同雪片一般的杏花。真是,不论一路上如何愁云惨淡,看到密宗门口的花还和往年一样绚丽,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我捏了个诀,化解花木之间用以拦路的迷踪阵法,不费吹灰之力潜入了山门。暗自感慨:十几二十年了,连个门禁都懒得换,师父也不怕我这个逆徒回来,把密宗拆干净。
不想惊动太多人,我从偏门路过,途径曾经常来晒太阳的小池塘,几个穿着湖蓝色衫子的少年人正坐在日光石上背《仙灵录》,一名叼着狗尾巴草的俊秀男子恻恻阴笑道,“好好背,否则师娘回来检查不过关,为师也保不了你们。”
是五师兄!
他竟然收了这么多弟子!也对,师父说过,谁若以后执掌密宗,就要多收几个嫡传弟子,以免弟子不孝,老来两眼一摸黑,把密宗搞到后继无人。
想到这一层,我更觉得没皮没脸了。
我不就是那个不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