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该是心脏的地方,空空荡荡的,只有腥臭的血与肉在鼓噪!
她抬头,见慕容仙师正阴沉着脸站在青铜大鼎边,他的身旁是已经吓得站不住了,正瘫坐在地上扒着慕容袍脚的狗皇帝。
方才那么一摔,她的左手腕已然是断了。她咽回又涌上喉间的血腥,望了望那已经看不见的绿光边缘,和满地的黄沙。
这里原本站了很多很多活生生的人。他们或许是一对白发夫妻毕生的依靠和骄傲,或许是一位温婉少妇的良人,或许是一堆小萝卜头心中的大英雄。
就在这个时刻,还有无数的房宅里亮着暖暖的灯,那儿有还热着的寻常饭菜,有已经铺好的、白日里才晒过一趟的褥子,有熬夜等待的家人。
可他们等着的人们啊,都变成了一地轻飘飘的黄沙,明儿风一卷,就散去天涯海角,就散去他们再也找不着的地方了。
她曾经问过孔雀,这样一个荒唐之极,残暴之极的浑人,为什么能做成皇帝,还能得了天道的庇佑?莫非天道当真如此不公?
“那圣德大帝以和为主统一泾州,就是个无量的大功德,更不必说在他的庇佑之下,泾州百姓寻仙问道,饱读教化诗书,千万原先连鞋都穿不起的凡民们过上了有房有媳妇儿的美好生活——”孔雀点着茶碗细细算着,“再来,他的子孙后代们,即便不是特别杰出,也算是个守成之君。你别看皇仙分家之后似乎出了几个傻蛋儿皇帝,但平心而论,他们倒真没犯下什么违逆大错,至多也就是小敛一些银财,多娶几房妃子罢了。”
“这一家亲传下来的福禄,深厚得你想象不来。不想在这一代,出了个真混球儿,杀了本该承下这天道命数的亲哥哥,阴差阳错凭着一身无可置疑的天家血脉,硬生生把这不能再旺的气运给劫了过来。”
“那,天道就当真容忍这等货色执掌皇权千年么?我听闻,他为了能坐稳那把龙椅,甚至从不让妃子怀上孩子呢。”窦蓝皱眉问。
“唔,事实上,这不是头一回了。在海的另一头,在别家的陆上,也曾出过类似的事儿。那一次,天道足足忍了那蠢货作威作福四百余年,直到那人将整片土地弄得民不聊生要易子而食了,才在点将台上浮了个上仙的名儿出来,旨意他下界,出手乱了那皇朝的命数。”
孔雀兴味地撑着下巴:“你说,这一次,天道这个大理无情的家伙又要旁观多久呢?”
那时,窦蓝的回答是“徒儿不知,但徒儿誓要成为打破这皇朝命数的人——无论那点将台看不看得起窦蓝这个名字”。
她抬起头,看着那站在青铜大鼎边上的一君一臣。
他们站在顶端,依仗着这一方威力无边的法器,心安理得地视他人为蝼蚁,一挥手便是叫千万生灵魂飞魄散。
窦蓝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瓶子,拇指顶开瓶口,将其中泛着异香、呈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尽数喝了下去。
体内,原本已经开始有些迟滞的妖丹再一次疯转了起来!
丹田在无力地痉挛着,彻底不堪重负的经脉开始寸寸龟裂。她咬着牙,努力将特别暴躁的灵力妖力主动引向几乎报废了的左臂,很快,□的手背就已经是一片殷红。
她狼狈地往右边一扑,险险躲开慕容砸下数道风刃——她明白,慕容可能看在杨氏的面子上,在寻常日子里并不主动寻她霉头,可此时此刻,为了他一直以来扶植的皇权,他绝不可能再对她留手!
寻了一个空档,窦蓝一个疾奔,前翻重新跳上了那方通往高处的台阶。
正在此时,她后颈一热,孔雀的声音在她脑中轰然响起!
“回来!”
窦蓝动作一滞,霎时便被削去一小节发尾。她抿了抿唇,再次加快了上冲的速度!
“窦蓝,为师命令你回来!”
随着这声带了点儿怒意的呼唤,她的后颈又是一热,那瞬间,有一种想要速度回转、逃离皇宫的念头迅速霸占了她的每一寸思想。
不行,不回去,我等了一百来年,我已经这么近了——这么近了——!
嘣。
她这样想着,并没察觉自个儿丹田处的那颗妖丹微微一颤,再次加快了旋转的速度!
那股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属于孔雀的意志消失了。窦蓝没心思去分别其中缘由,因为刚才那一刻的耽搁已经将她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境地——
矮身,闪避,后翻,再突进!
从她的右手中,渐渐延出一缕缕金红色的火焰,慢慢地将整把分水刺全数包裹了起来。
慕容的攻势再次加急。而她的妖丹显然不堪负荷,她已经能感觉到□在外的肌肤正泛起一阵灼烧的痛感。
也不知道自己的鼻子会不会一整块儿地掉下来——
这样想着,窦蓝瞅准一个空档,用左肩结结实实接下了慕容的一记强击,甚至是借着这股力道,几乎是踉跄着将那皇帝整个扑下了高台!
慕容惊慌地喊了声“陛下”,便也飞身跟了下去!
正当窦蓝的发梢衣角开始化为黄沙,正当她手中燃着红火的分水刺划破了皇帝的喉咙,正当慕容青筋暴起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颈——
电光火石之间,窦蓝只听后头的慕容发出一声痛哼,便被紧紧揽住了腰,提将起来。
……师父。
窦蓝怔了一怔,看着那瘫软在地上的丑陋皇帝,突然不要命地挣扎了起来!
“混帐!”孔雀怒极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你还看不明白么,这皇帝早就把自个儿炼成了活尸,连一颗心都取了出来!你除非是有能耐将他一掌打散了,否则他十成十的死不了!”
孔雀一边说着,一边应付着慕容的攻击。几来几回之间,孔雀竟然明显处于下风,似乎实力还不比之前的窦蓝。加之他还得紧紧禁锢着怀里那疯魔一般的小乌鸦,很快,他就硬生生受了好几下重击,嘴角沁出一丝血来。
所幸,如孔雀这般以打架挑事儿为人生乐趣的妖怪,必然是积累了厚厚一大层名曰经验的玩意儿。他看似招架无能,却始终在借着慕容的攻势,以最快的速度和最省力的方式往皇宫外围逃去!
窦蓝眼看着那皇帝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那爆棚的恨意和杀意渐渐将她的眼角染得血红。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声音带着几乎要撕开嗓子的绝望和不甘,就像是暴雪天中垂死的狼。
就在此时,仿佛呼应一般,从那青铜大鼎中也传来了阴郁的声响,森寒如同恶鬼的喉音。一息之后,那青铜大鼎猛地一阵震颤,有大团大团的青气急不可耐地往外涌着,那奇异而扭曲的翻滚姿态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活物——
那团青气果然渐渐凝成了一个巨大魁梧的人形!它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模样收缩鼓动着,幻化出了两条手臂来,在青铜大鼎里兜兜转转,捞出了一颗头颅,正正安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那颗腐烂的,披头散发的,江老将军的头颅。
它浑浊粘腻的双眼眨了眨,抬起手来将自个儿的眼珠叽地一下整个扯了出来,丢到嘴里大声嚼着吃下了。接着,那两个脓液与血液四溢的眼窝子里亮起了两簇绿油油的火苗儿。得了新眼睛后,它缓缓地四下看了看,在看到皇帝时,它笨拙地屈膝拜了下去。
皇帝眼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兴奋,抖着手指向窦蓝孔雀那个方向:“鬼将,你总算出来了!好,很好……给,给朕将那两个叛逆就地杀了!”
鬼将看向窦蓝,张开大嘴,发出了尖利难听、明显带着一股子兴奋的喉音。它抬手,青气又凝成了一把巨大的长枪,被它一把抓住就猛地刺了过来,竟也丝毫不管不远处慕容仙师的死活!
慕容险险地避开了。孔雀和窦蓝却没那么轻松,虽然避过了正面的一击,却被煞气狠狠扫了一把,双双撞破一间宫殿的房顶后重重跌落!窦蓝被扬起的烟尘呛了一口,正要恍惚爬起,就被孔雀一个大力摁住了脑袋:“趴下!”
说时迟那时快,周遭的雕梁画柱随着一声能震散魂魄的轰鸣,竟然就在一瞬之间化成了齑粉!
一阵尘土飞扬中,孔雀无力地咳了咳。
他尽力了。
这是在庵外,又是在晚上,更别提整个皇宫还笼罩在一个鬼里鬼气的大绿罩子里头。他的实力发挥不出全盛期的百分之一不说,每转一次妖力,就觉得整个神魂都在隐隐的痛。几招下来,他的战力就比受了伤的小徒弟还不如。
他修了上千年,才修出这一具能在庵外行走的身外化身。今晚他真真是脑子抽病了,才会顶着这么大的代价来救这只小白眼狼——指不定人家现在还在心里默默怨他呢。
前方,鬼将高举双手,嘿嘿笑着再一次挥动长枪;一边的慕容仙师瞧准了时机,躲在煞气扫不着的地方放出一记杀招。
有空隙!
窦蓝第一反应便是右手一撑跳将起来,几个错步闪身直直扑向那距离十丈左右的皇帝!
孔雀艰难地抬了抬手,瞧着窦蓝那义无反顾的背影,又挺没意思地放下了。他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静静候着那两记毁灭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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