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练离开东庭以后,几乎一刻也不停歇,飞上了最高的一重天,那是天君所统领的中天。
轮回使和苍帝所说的虚空,大约可以比作一个异次元空间,这是个封闭的空间,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虚空的大门何时打开,如何打开,就连仙界之主也不知晓。
唯一能救朔隐的法子,就是遵从苍帝所说的,代替朔隐投生凡胎。朔隐无法度劫转世,便意味着他在凡间投胎的人家,可能会生出个死胎,赶在胎死腹中前,素练必须去接替这个婴孩。
虽然内心里不止一次地萌生退意,但她还是咬了咬牙迈开大步往前走。千万次地扪心自问,她为什么要帮朔隐做到这个份上?
开天辟地至今,千万年的时间里,遇上这样意外的情况虽然不多,但决不是一例也没有,那时候司劫仙官对中天呈报的内容,无非是那个人运气不好,没有人会过多在意一个死人。
就好像凡世里因病早逝的年轻人,大多数人会觉得惋惜,但惋惜过后很快便遗忘了。除了那些永垂不朽的人物,没有谁规定一定要记得谁是谁。
仙人则更为薄情。
究竟是从前对朔隐许下不会让他死的承诺,还是腕上那个被朔隐下剧毒的手环,到底是哪一个东西宛如鞭子一般笞打着她刀山火海,也要走过去,满身荆棘,也要越过去,地狱无门,开个洞也必须闯进去。
不,都不是。承诺再重,重不过自己的性命,手环再毒终也有解下来的方法,她为他付出的东西,皆是她心甘情愿地掏出的。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所可以给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得多。一句我喜欢你,竟然比生命更加的沉重。
她前世死于非命,活过来的时候成为了神,就算让她承担起一切度劫的失职,也不过重新被打成一个凡人。做了几百天的神仙,怎么说好像都是被她赚到了。
没有什么可惜的,不过是个神仙罢了,做凡人有什么不好?能够换得朔隐平安,这比什么都值了。
英招与她并肩而行,低头一言不发。虽然一路上她什么话都没说,但从她冷然坚定的神情就能判断出这个女人抱着多大的决心:“我有些佩服你,从古至今,你是第一个肯削去仙籍救人的司劫仙官。往日对你不敬,他日有机会,必向你谢罪。”
在诀别的前一刻,竟然用这种方式把桀骜不驯的英招给感动到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素练自以为豪迈地笑了笑:“谢罪就不必了,大概也没有机会了吧,我这次下去以后,应该是回不来了。”说到回不来的时候,她自己的声音先哽咽了一下。
沉默了许久,英招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下凡去吧,殿下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再列仙班。”
素练只觉得按在肩上的力量一松,回头瞥见英招转身而去的背影,那一抹艳红衣裳,逐渐走远变成了一个点,最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接下来的路,一切靠自己。
素练长出一口气,向着转生台走去。这是一个冰川连绵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终极常年云雾缭绕,天上是白茫茫,脚下是环绕的水雾,素练踏着冰面缓缓走近,接着她突然停下,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两口大井。
天煞的,怎么会有两个转生台!
偌大的冰面裂开了两个窟窿,大小接近十步长的正圆,一个是转生台,另一个是落魂塔。
转生台是仙人转世投胎的必经之路,而落魂塔跳下去则是会七魂抽离,元神尽散,这是一条不归之路。
虽然一个称为台,一个名为塔,其实它们本质就是一个泉眼,连结世界本源的开端。
北面的是落魂塔,南面的那个才是转生台。
素练无语地直翻白眼,在这种没有指南针,天上看不见北极星的时代,谁来告诉她,哪边是南面?
苍帝怎么没告诉她,这两个东西挨得这么近,简直就是个连体怪胎。
一时间,素练脑中闪过好几个辨别方向的方法。
一种是手表法,时数折半对着太阳,12点的方向,指得就是北方,可这种时候让她去哪儿找手表?并且就算她戴着手表重生,也不保证来到仙界以后,这时间不会错乱。
一种是日影测向,在地上竖立一根木棍,木棍的影子随着太阳的位置而变化,影子在中午最短,其末端的连线是一条直线,该直线的垂直线则为南北方向。
这种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别说是木棍,木屑都没有。但假如她站直身子,勉强也算是个棍子,素练抬头望苍天,这种天光晦暗的冰极,有太阳才有鬼。
还有什么树干年轮,植被朝向,几乎想都不用想,这个世界里生长的东西,完全与地面上的自然定律不符。
接着素练看到了一个人,那人穿着金色战甲,头束金冠,耀眼得仿佛让素练以为不眠之地升起了一个太阳。
太阳面容冰冷,但那容貌极为年轻秀美,秀美里又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是谁?”素练指了一下脚边的两个泉眼:“可以告诉我,哪个才是转生台吗?”
太阳面无表情:“我是天君。”
作者有话要说:开假后会比较忙,接下来可能要到下周五才会更新,请到时候再来,谢谢~
正文 49第二次告白
如果这个人是天君的话,那简直年轻得不可思议。
他的容颜看上去不过才十七八,正值风华正茂的少年,与朔隐的外表看起来明明是一般大,谁会想到他已经为人父。
朔隐的父君元皇大道君,极炎的父君南庭仙君,哪一个与天君同辈的长者里,都没有他这样年轻的脸庞,也不若他沉着内敛。
他漠然视着素练:“走吧,我送你一程。”
素练打算代替朔隐转世,是一念之间的决定,所以她要离开,几乎没来得及告诉谁。姑姑的面子再大,好像也没有大到让仙界之主亲自来送行的道理,联想到朔隐从前说的,要杀她的人是天君,顿觉得很不妙。
非常不妙。
天君步步逼近,素练下意识地后退,由于她一开始就站在泉眼边上,这一退直接就退到了井口边缘。然后天君的手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一推,素练几乎没反应过来,向后一滑便摔了下去。
她的手尽力往上伸展,企图可以抓住什么攀爬的东西,却看到天君眼眸向下,漆黑的眼睛里面尽是阴恻恻的笑意。
从万尺高的云端向下坠是什么感觉?拿一个词来形容,刺激,拿两个词来形容,刺激、恐惧,再加上一个形容词,那就是深深的惊恐。
这种惊恐几乎是从脚上蔓延到发根,心脏就好像供血不足一样,颤抖发麻,深深的窒息,憋足了一口气,只想疯狂地,疯狂地尖叫。
可素练完全叫不出来,因为她刚张开嘴,就有一种奇怪的雾气宛如舌尖往她唇齿间探进去。那种妖化的雾气,有着五彩缤纷的颜色,细细长长地犹如一条条小蛇,缠绕在她的足踝和手腕上。
在素练降落到一个高度后,那些妖魔化的戾气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宛如夜空下火虫的亮光,交相辉映,似乎在用闪烁的光交流着什么。
素练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一点一滴地往外渗透,浑身疲软得好像刚跑完五千米,缠绕在她腕上的戾气从五彩的颜色变成清一色的鲜红,它们像水蛭一样在吸她的血,而且不由自主地往她皮肤里钻。
她吓了一大跳,用力地甩了手,却浑然忘记自己身在半空,保持平衡已很不容易,这下整个人的重心却猛地颠倒,头朝下更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还没有跌到地面以前,她就会被这些东西吃干抹净了,猛然想起天君莫测的冷笑,终于领会那深意代表着什么。
她跳的不是转生台,而是落魂塔。
落魂,顾名思义,降下三魂,落下七魄,永不超生。
竟然是这样子的死法。
原来她要死了。
面对这样的结果,素练脑中嗡地一响,只觉得有什么在心间轰然崩塌,还有什么比直面自己的死亡更加可怕?
她恍然明白过来,一直以来的宁静生活,竟然都是朔隐营造出来的,就算有小小的骚乱,他随意翻一番手,便轻而易举地摆平了,所以她不知道长林丘以外的世界,翻卷起的惊涛骇浪足可以把她淹死。
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朔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失去了唯一的庇护,浑身上下都是漏洞,随便来一个人都可以轻易将她杀死。
她的力量是这么的微弱,这双无力的手连自己的生机都无法掌控。她平静下来,要坦然面对自己的生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力气点滴地散去,她抱住自己蜷缩成一个球,缓缓向下坠去,闭上眼等待三魂七魄被戾气撕得粉碎。
等待死亡,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加漫长。
落魂塔底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连绵无尽的黑暗里忽然绽开一道光,她俯视向下看去,整个深渊看起来宛若一颗妖魔的血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