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车却已吱吱呀呀的上了青石板路,雨水就一把一把的往他身上砸,再拧成股顺着湿了的发、湿了的衣衫淌下,他头面上都是雨水,却不擦,只是一只手轻轻抚上那孩子的背。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那音是霏霏雨雪,与这不止的雨水并存。孩子仍在低声啜泣,远远地只瞧见瘦削的肩一抖一抖,着实可怜。
“你家在何处?还有无亲人么?”我也踏上长街,心知这街上并非空荡,那每一间每一户内,说不准就藏着人,只是如今却不知哪个是中了点金术的金人,哪个却又是避祸的百姓了。
孩子扬起脸来瞧我,良久就郁郁地摇头。
“这镇子里却是不能留了,你若无有亲人,便先去灵山,待我们回转了再帮你另想出路”,我言道。
孩子不语,只是摇头。
“或者,你还有更好的办法?”陆少卿轻言细语。
“我不走!我爹娘说过,伏虎镇全凭我方家一把大刀护着,如今我爹娘都死了!可我却不能逃避!我要保护伏虎镇!”
孩子的小脸上,是满满的坚毅,但他实在太小,小到根本就无法与金人事件抗衡。
我转眼去瞧陆少卿,他眉头微蹙着,应是不知该如何劝解个执拗的孩子,但我却是有法的,便蹲下,道:“给你讲个戏折子”。
“我不想听戏折子”,孩子要起身,我却用力揽住他肩:“很短,很快便讲完”。
“那你就快说!”孩子一只手无聊地拨动路上积下的坑窝雨水。
“有个小英雄自小便崇拜他爹爹,觉得爹爹是个大英雄,可以保护一方平安,于是他每日努力练功,想要长大了也做个爹爹那样受人敬仰的人”。
“后来呢?”孩子眼里有了光。
“后来,在一次变故中孩子的爹爹死了!而他爹爹所保护的地界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有人劝孩子离开,孩子不肯,说是生在此死在此”。
孩子闭紧了嘴,没有再问,而我却接着道:“于是他就死了!死的非常没有价值!有时候当英雄也要用头脑,一味的拼命并不能救人!”
“但那孩子要走了!那地界岂不是更没有人保护?”
“灵山来的道长哥哥会全力相帮!就像方才义庄被暂时封印一样,我们可以先将这里封印,等找到解决的办法再回来。”
“方宁”孩子突然道。
“嗯?”
“我说我叫方宁!我爹是大刀方青云,有个义弟在相邻的卧龙镇,名字叫石峰”。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木轮车不疾不徐地与我同行,我瞧着远远走在前的方宁背影,那瘦瘦小小的身子骨,依稀令我见到当年白衣长剑小道长的模样。
“锦绣姑娘似乎与从前不同”,沉默良久,陆少卿终于开言。
“是么?我并未觉得不同么!”那时的白衣小道长最喜歪头撑着下巴,琢磨些怎么也琢磨不透的问题。
木轮车就停下。
“怎的?真的是相邻啊!居然这般快就到了?!”再瞧,远处依然群山掩映,绿树成荫,哪来的新镇?
木轮车复又前行,车上的人音儿淡淡地,却分明有一丝不妥:“是否少玉的归位,令姑娘不再执着?”
我追上他,仔细瞧他的眼,他却垂了眼睑,挪开目光:“少卿的话唐突了,若令姑娘不开心,姑娘自然可以不答”。
“为何不答?我倒希望你这般问么!”只是话虽如此说,却突地不知该怎样回答他,而他就道:“少卿已失去三个师弟”。
“你是说云少海,裴少玉,和叶少锋?”说起来裴少玉就算归了星位,毕竟从此后也不能灵山一处厮混,而云少海的阴阳使,更是整日介地府人间两头忙。倒是叶少锋失踪得奇怪,听闻当年他只是奉师命前去捉鬼,但那一次决战却永久失了消息。
“所以,少卿不希望失去少琴师弟”,陆少卿音儿低低的,言罢便一只手轻戳着木轮车的扶手:“也不希望失去——”
而此时走到头里的方宁却突地高声道:“到了!”并抬手一指,我俩忙顺着那指头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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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见群山掩映中,隐约可见一条龙,那龙时隐时现,似要随时腾空跃起,但细细瞧,却又龙头低垂,竟原来只是趴卧于山端,趁着午后闲暇偷懒大睡呢。
“却是条懒龙了!”我打趣着,心头却有些发堵,自打东海之行后便对这虫啊龙的生了厌恶,只希翼此龙与彼龙无关才好。
“锦绣姑娘多虑了。”陆少卿也有个仙眼吧?否则怎的能知我心?!
“当初我爹头一回带我来,我也以为是真龙呢!”方宁就言道。
“不是真的?”再瞧,果然不是,却是那云层光影造的假,只是这假却比真还真,生生令我以为的确有一条睡龙了。
“此处因这条假龙得名,又因为实在太像,才叫卧龙镇”,方宁毕竟只是孩子,此刻已有了精气神,不似方才那般无所依靠了。
“我叔父对我可好了!虽然不常走动,可每次我来他都当亲儿子似的,好吃好喝的全都可着我,气得石玎珰每次都哭鼻子”,方宁脸上眉飞色舞的,说到兴头上更是俩手比划开,形容那叔父独女石玎珰是个怎样的哭精,怎样的长不高。
我只是呆呆瞧着,有时倒真真羡慕那人界百姓,却是这样同生同长再一路走过直到死,却是不知觉便陪了一生。
而无论仙妖,世人只是羡慕长生,但若只是独自一个千年万载的活,便要受多少凄清?多少寂寞?倒不如便是狠狠爱一场,就算死了,也是值得。
于是就恍恍然地抬腿举步,随着那方宁走,而身后的木轮车起初还吱吱呀呀,突地就一顿,接着便闻得陆少卿的音:“不对,这里有鬼气!”
鬼气?!
抬眼瞧,好端端的美景,哪来鬼气,而此时就听得一声凄厉惨嚎起,偏云层厚厚叠叠地将日头遮住,天边就有一丝绿光跳跃、隐起。
“今日是几月初几?”陆少卿手捏阴阳诀,眉头蹙成了疙瘩。
仅是一句话的功夫劲儿,已闻得四野风声大作,鬼哭狼嚎,天就黑压压的似已三更,而那阴风惨惨中,不远处逐渐凝起一点紫霞光。
“应是七月十五吧?”记不准,只是恍惚觉得,就快到了鬼门大开之时,而陆少卿就言一声糟:“难怪阴气如此之盛,锦绣姑娘快带着方宁避一避”。
“去何处避么?立马就要进镇,便是到镇中避?更何况我本是妖,怎么也用不着躲避吧?”话虽如此,但瞧着陆少卿神情凝重,当下也不犹豫,只是掐了个诀,将自己与方宁隐到最近的一株树里,并生怕方宁被吓到,直接按上他后脖颈大穴,令其昏睡小会。
几乎同时,就见那道紫霞光有了人形,人形娇小,似个孩子大小,再瞧,果然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头上扎着仨羊角辫,一双圆溜溜眼,一张口却血红血红,奔了陆少卿就去,一双小手指甲盖三寸长,半空中已个个如利剑般立起,“这位哥哥,你的肉不错啊!不如给我吃了吧,我正饿着呢”。
呸,好不要脸的小鬼!我心中记挂陆少卿安危,又气那小鬼大言不惭,正要出去替他抵挡,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个葫芦,说来那葫芦我倒是见过,却也算灵山一件宝,虽威力并不比鸣萱的翻天印,但收服小妖小怪却是不含糊。
果然就闻得陆少卿低念诀法,而那葫芦口大开,自内便有了光影重重,重重光影都是长了手脚的,竟一把扯住那紫霞人影儿,生将人家拽了进。
“娘!救我!”小鬼惨嚎一声,身子已完全没入葫芦内里,而陆少卿便揣起葫芦并收了功法,四野就恢复清明,便是连那轮日头都自云后闪出,撒下万点金光来。
我带着方宁自树内而出,手一拍他额头,他便悠悠醒转,醒了后却是迷迷蒙蒙的,只是问:“姐姐,我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呵呵,是太累了的缘故吧。”我并非不会说谎,只是平日不愿说,此刻倒也说得自然。那方宁便当真信,手搔搔后脑勺,嘟囔道:“最近真的是睡太少了!这一觉睡的居然脖子疼呢!”
“是么!所以我们真的要快点赶到你叔父家,好好找一张大床,美美睡上一觉。大英雄也是要睡觉么!”我揽住他小小肩头,再瞧陆少卿,脸色并不活泛。
当下我们便又前行,而这次行了不久便见到人影儿,幸而此处虽临近伏虎镇,却未被那方的金人事件蔓延,镇子里行人如常,个个忙忙碌碌的,也不多瞧我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