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成了……”她声如蚊呐,胸口痛如刀绞,每一下喘息都是痛苦折磨,“我要去见妈妈……”
“再吃一点。”他固执不休,硬把勺子凑到她嘴边,“我今天去过学校,医科的陈教授讲,国际上有人研制出了针对肺结核的特效抗生素,军队已经开始用了。”
林弱水脸上浮起苍白的笑,这样的新药,传到国内都要好几年,更何况战争封锁的情况?卓寒山的心中却似乎已经有了打算。吃完刷碗,他把她身上汗湿的衣服换下来,用滚水煮了消毒。
夜色渐浓,星月明亮。林弱水咳累了,朦胧睡去。卓寒山熄了炉火,悄无声息地关门出去了。
狂风骤起,黑云汹涌,刹那间遮蔽了整个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民国篇下章完结!
☆、联大往事(三)
林弱水胳膊上微微一痛,睁开眼,见外面天阴沉沉的。卓寒山蹲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玻璃针管。已经到了要用强心针来吊命的程度么?她轻轻叹口气,被肺痨折磨近一年,想到即将要见母亲的面,也不怎么伤心。她闭上眼。
然而病入膏肓的林弱水并没死去。卓寒山每日给她注射针剂,十几天后,病情竟然渐渐好转起来,胸口虽然还是痛,但咳血却止住了。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给我打得什么针?”
“抗生素。”
弱水一惊,心中有了预料:“就是陈教授说的那种新药?你从哪里弄来?”
“黑市上买的。”他不肯透露更多,把针管拆开放进一只饭盒里,下楼烧水消毒。
好友杨启南和苏文沁来探病,见她精神好转,忍不住露出笑颜:“弱水,有好消息!日本人在广东驻扎的一个兵营,让人一把火给烧了!”
林弱水精神为之一振:“是谁做得?”
杨启南摇头:“这件事当真邪门。Who、why、how,我们的正规军一头雾水,鬼子更摸不着头脑。那营里有军火库和野战医院,没听见一枪一炮,半个人都没跑出来!你说怪不怪?”
林弱水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这些天卓寒山都没有拿报纸给她看,不知怎么便心神不宁起来。
“那兵营里……可曾少什么东西?”
“那谁知道?报纸说因为军火库爆炸,小鬼子全烧成灰,别的东西就更别提了。”
朋友们走后,林弱水披上衣服,从窗口往外看,卓寒山正在后院收拾蔬菜。她轻手轻脚下楼,翻箱倒柜找东西。许多日子不曾下床,厨房里连炊具都换了。那只笨拙的黑铁锅换成了军用制式,旁边一叠铁饭盒,里面有大把光亮的勺子,墙上还挂着几个军用水壶。洗刷的虽然非常干净,仔细看去,却都是使用过的。市场上偶尔也能见到美军装备,但都是厚实沉重,从未见过这种小而薄的款式。柜子里成箱的罐头、压缩饼干……越翻心越冷。
最终,在一个锡制方形药箱里,她找到了写满日文的瓶装针剂。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林弱水站立不住,厨房里哐啷啷一阵响,卓寒山抢进厨房,见妻子倒在地上,脸白如纸。他抱起她,掐人中,灌冷水,好半天林弱水才缓过气:“这都是哪里来的?黑市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你去烧了鬼子的兵营?”
卓寒山微一迟疑,见她泪光中闪烁着惊惧疑惑,立刻摇头否认:“我……我没有。”
他撒谎的本事比厨艺差远了。想到昆明和广东之间遥
远的一千五百公里,林弱水浑身颤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卓寒山。”
他像被点名的新生一般回答。结婚这些年,林弱水突然发觉,她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
她渐渐痊愈了。那针剂确实难得,为保存药性,卓寒山搞来一台美国产的北极牌冰箱。这重达半吨多的罕见电器,别说乡亲们不认识,林弱水也只在战前的上海百乐门见过一次。它就这样凭空出现在陋居之中,卓寒山依然说是“黑市上买的”。
林弱水变得沉默了。她不再摘下他的黑框眼镜来玩耍,不再问他习题的做法,也很少再携手看电影、游翠湖。一道无形的裂痕出现在两人之间,拉深,变宽。
是卓寒山变了吗?不,他什么都没有变。照旧夜夜求欢,仿佛婚姻的隔膜、妻子的疑惧根本不会影响心情。除将她喂得丰润可供享用外,生活对于卓寒山没有别的意义。
林弱水觉得他越来越远。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无法触摸,难以捉摸。每次鼓起勇气伸出手,敞开心,他却只知索欢。
又是一年。她刻苦补习,拿到联大毕业证,简历投中了重庆一所高校。没有留恋,卓寒山立刻收拾行李,将昆明的一切随手抛在脑后,随妻子去了重庆。
战争胜利的曙光就前方,林弱水却觉得生活走到了尽头。压抑的家庭,痛苦的义务,欺骗和谎言……一日三餐,同床共枕,两个人竟可以一句话不说,形同陌路。往日里的朋友再见,都惊讶于她的变化。
一个对感情充满梦想的花季少女,几年时光竟然变得黯淡消沉,显出枯木般的神色。曾经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侣,怎会变成如此怨偶?
八年抗战结束。鲜花和烟火,泪水与欢呼,侵略者被赶出了祖国浸满鲜血的领土。
林弱水终于接到了父亲确切的死讯。结婚多年,卓寒山日日耕耘,她也没能生育一子半女。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不在了。林弱水伏在沙发上,哭得几次昏过去。卓寒山拎着菜篮推门进来,愣了一愣,问:“怎么了?”
“……爸……我爸没有了……”
卓寒山没吭声。他有条不絮地换鞋、放下菜篮、挂上外套,然后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林弱水不可置信的望向丈夫——他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悲伤。林弱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爆发了。她大哭,怒吼,抓着他的领口责问,但除了摔碎一只瓶子,没有换来任何结果。卓寒山呆若木鸡,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伤心,似乎死了一个父亲,还能
再换个新的一般。他就是这样绝情,完全不懂人世间的爱恨!
林弱水几乎绝望了。她抱着最后一点善意,心想或许都是因为他从小被寄养,与父母缘浅,才会如此寡淡薄情。她想到公婆一直惦记着儿子,多年来卓寒山从没提过去见面,而他们仍不断寄来支票。
林弱水偷偷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她已经没了父母,但他还有,他们依然可以组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不是吗?林弱水拼命想着寒山的优点,他的体贴和温柔,坐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然而,这趟旅程打碎了最后的幻想。
按照卓寒山说的地址和姓名,她得到了到一个冷彻心扉的消息:卓家在二十多年前就没有活人了。一场急性传染病杀死了全家,叫做卓寒山的男子早已入土。
林弱水在墓园见到了刻着丈夫姓名的墓碑。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上,熟悉的清俊脸容。
她在墓园中坐了一整天。
他没有变,从来没有。变的是她。
曾经缺衣少食时,她对这份婚姻很满足。然而等她全身心投入,期望得到精神上的依恋时,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倘若没有爱,那么一生也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可她爱他,也希望他有所回复。然而她饱含信任和热情的爱意,只独自消磨在漫长的时光之中,像石子投入深渊,没有泛起一圈涟漪。
林弱水依着冷硬的石碑悲泣。他就是这墓碑下的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没能把他暖化。
回到重庆时,天罕有的下了大雪。这里和昆明不同,没有湛蓝的天,也没有温柔的风、清澈的湖。
林弱水从车站出来,鹅毛大的雪片从阴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每一片都写着噩耗。她没有叫他来接。但同往常一样,卓寒山夹着一把黑色大伞,站在出口等她。
行人匆匆。林弱水远远看着丈夫。黑色的长风衣,灰色羊绒围巾,冰雕一般英俊的脸,不食人间烟火。雪花落在眉梢,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甚至连他的呼吸都没有白色水雾。
林弱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刻骨伤心。她慢慢走了过去,闭上眼,让雪落在脸上。
“我已经……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了……求你放过我吧……”
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她深陷于这可怕的感情漩涡之中,无法自救,只有他能让她解脱。
卓寒山没怎么挽留。令人意外的,他竟然轻易就放手了。
两个人领到离婚证,卓寒山做了一桌分手菜。
如同过往千百次的,他举筷,先把鱼眼
下的蒜瓣肉剔下来,放在她碗里。
“多吃一点。”他说。
一滴泪倏然落入碗中。林弱水无声哽咽。这是她一生之中,最后一次尝到他的菜。她的小铁盒中,再也无人添补奶糖。
家中的一切几乎都是卓寒山“父母”置办,林弱水只拿了母亲留下的戒指,几件随身穿的衣服便离开了。学校为单身职工提供宿舍,和当年那个凄苦无助的少女不同,二十五岁的林弱水,已可以自力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