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到陈家村,林弱水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每日一下课,卓寒山就骑自行车接她回家,连跟同学朋友交流的机会都没了。丈夫的寡言让人如此寂寞,林弱水有时一天说不到十句话,只好大声朗诵课本,以免忘记声带的用途。一次去集市,见有人挑着担卖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小兔,林弱水如获至宝,各买一对带回去当宠物饲养。
扯一根电线是很贵的,村民家中点桐油灯,为了节省灯油,一般入夜便睡。这小小的吊脚楼便浸入浓郁无边的黑暗中,仿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树枝被风折断、小兽经过灌木的声音都让林弱水心惊。
她想念去世的母亲,担心下落不明的父亲,对学业和前途迷茫忧愁。卓寒山从来没有跟她谈过任何心里话,沉重的心事无处诉说,枕边人的冷漠不仅仅像木头,更像钢铁。他没有朋友,不聊天,不写信,宰杀活鸡活鱼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他的皮肤是阴冷的,只有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会暖化一会儿。
更让弱水感到难过的是,每当她来月事,疼痛又疲倦,正需要人抱着抚慰时,他偏偏不来。卓寒山在这几天中会单独睡在一张小行军床上——抱着他那颗灰绿色的、古怪的化石收藏品。这是多么的使人伤心!林弱水甚至会想,他喜欢她、追求她、向她求婚,是否只为了合理合法的做“那件事”?而一旦她不能提供这种服务,他便对她失去兴趣。
不,卓寒山还有一件执着的爱好,那就是养胖她。他有时在饭后抚摸她的上臂、腰肢和腿,捏一捏,仿佛在试手感。林弱水吸收不好,本来就不容易长胖。检验完,他总是不太满意。
“再多吃一点。”他说。
每当这种时候,林弱水心中总是凉飕飕的,因为她也常见卓寒山这样去试家中喂的那口猪。摸一摸,觉得瘦,于是再添一耙猪草。
“过年就能吃了。”他说。婚后一年,林弱水突然觉得对身边这个最亲近的男人感到有点害怕。
然而矛盾的是,每当她觉得郁闷乃至失望的时候,丈夫的优点又凸显出来:体贴、能干。她梳头的
时候,他捧着镜子站在身后;每次吃鱼,他总把鱼眼下最精华的蒜瓣肉剔出来给她;下大雨,他背起她趟过齐膝的泥泞。他骑着单车带她上学,单车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他说:“抓紧我。”弱水抱紧丈夫的腰。
一半是冷漠诡异,另一半却是难舍的体贴。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林弱水在这片迷雾之海中越陷越深,回首已看不到来时的岸了。
婚后第三年,卓寒山毕业了。昆明庙小,大部分毕业生离校后都选择去重庆等地觅职。林弱水本来做好两人要暂时分离的准备,谁知卓寒山毕业后天天蹲在家里喂猪种菜,围着灶台和老婆转悠,根本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导师气得直跺脚,劈面骂他“鼠目寸光,胸无大志”,卓寒山木着一张脸,左耳出右耳进,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
林弱水没有办法,劝他几次,他只说:“世道乱,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还有一年毕业,下课就回家,不会有事的。男子汉大丈夫,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事业,总是让爸妈寄钱来,也不是办法。”
卓寒山不说话。过了两天,他从导师那里求来一份画图纸的兼差,美军设计机场,他负责一小部分。这奇怪的人,在校成绩那么好,却似乎真的没什么大志,找工作不过是应付,每日买菜做饭拉灯吃肉才是正经。画图纸不需上班点卯,“独孤剑客”竟然甘愿做起全职的家庭煮夫,实乃奇事一件。
卓寒山寸步不离。校园中虽然没有了交际,下课出门,他依然风雨无阻骑着单车来接她回家。
无人时,弱水也轻声打趣丈夫:“你守得这样紧,可是怕我移情别恋?”
卓寒山不答。半晌,他那双墨黑的眼睛才望过来:“我怕你突然死去。”
这回答让弱水惊愕,他不是在开玩笑。
“好生生的,我怎么会突然死去呢?”
“……总有意外,人很脆弱。”他看向别处了。
这句话林弱水当时没有理解,直到几个月后才有了深切感触。
八月的一天上午,五华山上首先挂出了红色标示,尖锐的警报声接着响起,划破无云晴空。联大师生跑警报已很熟练了,镇静自若地涌出教室朝郊区走。然而未料到这次敌机竟来的这样快,走到三分之二时便有人指着天大叫。
“过来了!朝我们来了!”
跑警报的百姓们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然而未到藏身的地方,大家只好往路边的灌木、凹地里躲。林弱水跑得慢,没找到好地方,只好蹲在一颗矮树下瑟缩。炸弹铺天落下,一时间地动山摇,哭喊
声四起,轰炸稍一停歇,便见飞机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朝人群密集的地方扫射。
螺旋桨轰鸣就在耳畔,林弱水双手抱头,茫然瞥了一眼天空,一架飞机径直朝她这边冲来,近到几乎能看到驾驶员狰狞笑容!林弱水一时万念俱灰,闭目等死。忽然一个人把她扑倒压在地上,冷而有力的大手紧紧把她搂在怀中。扫射近在咫尺,弹壳叮当作响,飞起的泥块溅到脸上生疼。
弱水睁开眼睛,看清那人的面孔,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寒山!寒山!”
他被打到了!他要死去了!林弱水反手抱住卓寒山,泪水决堤般涌了出来。哭了半天,泪眼婆娑中却见他并没倒下,被她这样紧拥,只是手足无措地呆站着。
“莫哭了。”卓寒山抬手擦擦她的脸,似乎不明白这泪水为谁而流。“哪里疼么?”
林弱水疑惑地松开手,绕着他转了一圈。衣服上只有泥土,没有鲜血。一颗心落下来,她又大声嚎啕,将泪水鼻涕统统蹭到这呆人怀里。
卓寒山更加无措了,她明明没有伤到,怎么哭地这样伤心?他不懂,只好抬起手,试探着轻拍她,像哄一个啼哭的婴儿。
轰炸持续了半个小时,昆明百姓死伤数十人。林弱水受惊过度,回到家中也不下吃饭,倒在床上便睡了。梦中也不安稳,她一会儿见到日本人狰狞的脸,一会儿看见母亲躺在血泊之中,她哭喊着去摇,血中的人突然又变成了丈夫。
林弱水一下惊醒了。时间已到深夜,万籁俱寂,银色的月光从窗外照进竹楼,卓寒山安静地蜷作一团,睡在旁边。弱水脉脉地凝视丈夫的脸。他的睡姿一直很怪,明明个头那么高,却喜欢蜷的像个动物。
因噩梦狂跳的心慢慢稳下来,可也无法继续睡了。她悄悄下床,到楼下洗漱。灶台上有一碟点心,一碟杨梅,用笊篱罩着。弱水拈了一颗梅放进口中,吐核的时候,她注意到盛垃圾的竹篓里有一件沾满泥土的衬衫——卓寒山白天穿得那件。
如今大家手头都紧,脏了洗一洗便是,这家伙怎么随手就扔了?鬼使神差的,林弱水拣出衣服,对着月光查看。几缕光透了过去,衬衫背部有一排清晰弹孔。
林弱水突然生病了。
同学们说是因为轰炸中受了惊,精神打击太大。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不知怎么又感染了肺结核,课都不能上了,只好办了休学。
41年国内正面战场接连失利,国民党政府退居西南一隅,粤汉铁路动脉被切断,滇缅公路接着失陷。海陆空几乎所有通道均被切断,中国像断了血
的伤员,军用物资几近告罄,更别说民用。工厂倒闭,商店关门,昆明城里愁云惨淡,能混上饱饭的人家都算大户。学生吃食堂虽然饿不死,却人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教授们的工资只够上半月吃饭,下半月就只好四处打工,校长夫人也要挎篮卖糕赚家用。
就在这样极艰难的境况下,从不出门工作的卓寒山依然有办法搞到日用吃食。他用自制的弹弓和兽夹捉野兔鸟雀,别人家只能吃糙米时,林弱水却仍可尝到荤腥,小铁盒里偶尔还有奶糖补充。有人说曾见他在黑市上用手指粗的金条换物资。
林弱水卧床不起,眼前时常晃动着一件染满泥土的衬衫,冰冷的月光透过弹孔,似梦似幻。
他从没受过伤,也没生过病。米粮匮乏时,他只做一个人的饭菜,却从未见憔悴消瘦。为了打张新床,他独自从山上拖下一棵合抱粗的树,一滴汗水都没有流。她咳血的时候,他依然毫不在乎的吃掉她碗里剩饭。
林弱水不再过问家里的钱从哪里来。她病得越来越重。
肺结核号称白色瘟疫,本来就缠绵难愈,西药运不来,中药治不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在云大附属医院住了两个月仍不见好转,卓寒山把她接回家,两眼小炉子上一个药罐一个粥煲,炭火从早到晚没熄过。可无论吃什么都治不了病,林弱水白天发烧,夜里咳得不能阖眼,几个月就变得骷髅一般,眼看不成了。
这天傍晚,卓寒山从罐里倒出小火煨烂的菜肉粥喂她,林弱水吃了两勺便是一阵猛咳,手绢上一团刺目猩红。等她喘匀,卓寒山端起碗再喂,林弱水不张嘴了。
“再吃一点。”还是那句永远不变的话,勺子擎在空中,他极有耐心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