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分,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惟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的病况,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当我自梦中惊醒,我看见一个细瘦人影站在墙边,正取下我挂在墙上的剑。
是我八岁的弟弟。
我静静地看他,他没有发觉。
我看见他爱惜地抚摸剑鞘,然后缓缓抽出了剑身。
剑锋清光流转,映得他的脸纤毫必现。
我从未见过他的双眼如此亮冽,神气无限向往仰慕,恋恋不舍,而又明知无望地怅惘低回。
我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我要教弟弟学剑。
“我会非常小心。”我再三保证。
父亲终于答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弟弟熠熠闪烁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忽起的红晕。虽然我们只可用木剑过招,他已经无限满足。
他的资质其实在我之上,剑法进展飞速,却令我倍感神伤。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授他池家剑法最高重的落叶长安剑。那套剑法招式繁复,去势诡奇,修习时极易受伤。
他随我学剑五年时,父母相继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继任池家家主。终日江湖奔走,事务繁杂,我甚至没有余暇悲伤痛悼,渐渐也不常有空教他剑术。
有时我觉得我也许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愿亲口告诉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去学他向往已久的落叶长安剑。
那天晚上,我在离家两个月后回家。
走近我们居住的院落时,听见院中剑风霍霍。我犹豫一下,跃上院墙,脚步之轻不致令人察觉。然而一瞥之间,我大惊失色。
他练的竟然便是落叶长安剑!
想必他已遵循剑谱练了很久,有不懂之处也已自行领悟融会贯通。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练到这剑法尾声,那最为凶险的几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时间我如陷身梦魇,无法移动分毫。
我呆呆站在墙头,只见眼前寒光闪闪,而我的弟弟正飞腾纵跃,险象环生。我想要闭目不看,却早已睚眦欲裂。
待他终于收势,我才恢复了呼吸。
我跃下院墙,大步向他走去。
当他看清是我,脸上浮起惊讶笑容,些微羞怯,还有那并不常见的一丝骄傲。他望着我的目光有隐约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称赞。
然而我夺下他的剑远远抛开,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脸上。
我看见他刹那凝固的表情,脸上慢慢肿起的指痕,忽然间我觉得筋疲力尽。
我转身进了房门。
……
很久以后他跟了进来。
“对不起,大哥。”他低声说。
我不能出声。
他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大哥,如果你不许,我以后再也不练落叶长安剑。”
我转头凝视着他,看见他单薄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从此不复可见。猛然我将他大力搂住,仿佛只有如此抓紧,才能排解那几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惧和悲伤。
“你要记住,”我狠狠地对他说,“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练过落叶长安剑。
他也从未为此流露过一丝遗憾。他比从前更喜欢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会让他真正的快乐。
也许只在第二年我娶亲时,他曾真的快乐过。那天他敬我酒时说:“大哥,从此你不再只有我一个。”
我们相顾微笑,一饮而尽。
那时的我们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后,竟会发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发生时他已经十七岁。
他从未开口劝我,只是不声不响替我将庄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陪我饮酒下棋,或是静静陪我长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击水长涧,郁涉山林。
当我张弓驰猎时,他亦步亦趋,如幼时一般替我捡拾猎物。而当我心中如沸策骑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随不肯稍后,直到我不得不立马收缰。
他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无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无法忘记那天的微雨,浓雾。我独自离庄,骑马在山中游走。
山中雾气更浓,两尺之外万物不分。我的坐骑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扬鞭,催它前行。
云深不知处,我迷失山中。
然后突然间,我的坐骑长声嘶鸣,扬起前蹄,连连后退。一阵寂灭深寒扑面而来,我知道我已下临深渊。
我下马走到崖前,心情冷静平和。我并不确知我要怎样做,只是在一瞬间,我觉得那隐没在雾气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时,我听见远远的细碎的铃声。我一动不动地倾听那铃声,直到它停在我身后不远。这时我感到身后马匹的呼吸,而那马上的人却始终不曾说话。
我终于回头,眼前所见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视的茫茫白雾。
我看不见身后的马影鞭丝,也看不见马上布衣单薄默默相从的我的兄弟,然而在这雾霭横流的世间,我依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大哥,”我听见他说,“在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个。”
我徒劳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听见那句话的袅袅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应着我心底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终于发觉即使我可以将整个世界就此遗弃,但于这雾中不可执手不可相见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轻言离开。
我永远不能。
……
不久以后,池枫要求搬离山庄去十里以外的集岚院。他说那里清静宜人,他可以潜心研究机关之学,以及医术。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我顺从了他的心意。
七年时间一闪而过。
池枫定期回庄,平和,沉静,貌似快乐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澜派人求援,我不会生起为他娶亲的念头。
我知道他并不想成亲,他总以为自己命运未卜,不愿意让别人和他一同分担。然而我仍决定为他娶亲。
也许我只是想要他快乐。
我不知道我何以确信慕容家的女子会给他带来快乐,也许我只是出于一种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池家男子让慕容家的女子真心爱恋,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亲为条件,只是出自一种私心的惩罚。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为借取池家力量,而将心有所属的慕容宁嫁我为妻。他们此时蒙难,我不愿袖手旁观,然而我亦不能一无所求。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新娘很快到来。
然而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们竟然偷梁换柱,以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倾轧之意已极为明显,若不是池枫对慕容湄用心深刻,我会立刻派人灭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让池枫快乐,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如果放弃后可以让我惟一的弟弟真心快乐。
所以除夕那晚,当我看见慕容湄的性命在关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纵虎归山的关荻。所以当不久以后池枫也为了她而放过关荻,我亦毫无怨言。
我总以为她也是爱池枫的,我相信她纯真坚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时并无惶恐,她说我尽可将她立刻杀死,只是不要告诉池枫。我相信她是爱他的,因为那时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慕容宁看关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当她突兀地出现,我竟没有丝毫怀疑。我放心地让池枫去与她相会——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时大意让我惟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枫回庄的路上,他渐渐冰冷的手与弱不可见的脉搏几乎让我确信我终将失去他。
无论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惟一所剩的热望也只是报复。我要尽我一切所能,将慕容一家从此歼灭。
庄中已汇聚了我命人飞传的十几名医师。我冷眼看了一阵他们的忙碌,离开了房间。
我派人传来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