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人在排队咨询,前台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注意到她,梅菲只好自作主张地去了会客厅,正遇见长沙发上莫弈与一家人的谈话。
他冲梅菲微微颔首,梅菲心领神会,独自进了诊疗室。
看起来莫弈在这里的工作并不轻松,眉眼间都是浓浓的疲惫。
尽管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抽时间约梅菲进行心理治疗,治疗方式十分离奇,就是与她闲聊两小时。
经过一月多的试探,梅菲只有一个收获,那就是放弃。
别试图猜中莫弈究竟在想什么,别试图给他下套。
她惊讶地发现,自从她学会了在莫弈面前装傻充愣、任君宰割,与他的相处竟然变得愉快起来。
莫弈本就擅长照顾人的情绪。
磨砂玻璃门被人推开,莫弈一边关门一边将白大褂脱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
他分明是从会客室走进诊疗室,动作却像结束工作回到家一样放松,梅菲想紧张都紧张不起来。
“你的腿伤已经好了么?”
“剧烈运动还有些疼,不过基本能走。”
莫弈金色的眼眸温柔地弯了弯。
“那就好。”
“快一个月没见到大家,还挺想念的。”
梅菲也笑。
“最近还好吗?”
莫弈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桌下拿出陶瓷茶壶,沏上茶。
“不算好,三泉村废弃工厂拐卖关押儿童的案子牵扯太多,事情还藏着其他猫腻。
左然整天忙于奔波取证,我的工作量也翻了一倍。”
随着他话音落下,饮水机的水流正好戛然而止,莫弈盖上茶壶盖。
“至于陆景和……你们真的一个月没见吗?刚才停在外面的车是陆景和的吧。”
他话锋一转,将茶壶煮到炉上,语气像是在打听梅菲感情生活的七大姑八大姨,亲切又轻松。
那壶造型古雅,水绿色圆壶身不作任何雕饰,没热多久,壶嘴就吐出一绺青烟。
莫弈笑吟吟地看向梅菲:“不是夏彦在照顾你吗?”
梅菲手心不由自主地开始冒汗。
不是被漂亮异性注视的不安,而是被教导主任抓了现行的不安。
“昨晚跟夏彦吵架了,就……”
哭着跑去找陆景和寻死。
还被人给救了。
事情的真相太羞耻,梅菲实在说不出口,别别扭扭地含糊了过去。
莫弈却露出一脸‘原来如此’的了然神情。
梅菲觉得他一定误会了什么。
“我原以为他的存在会给你施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当年陆景瀚的事给他留下的阴影很深。”
水煮开了,莫弈拿出两个水绿瓷杯。
“现在看来反倒是我多虑,你们似乎相处得不错。”
如果心存杀念也能叫不错的话,那他们的确相处得不错。
“我觉得,陆景和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对我其实没有多坏。他可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吧。”
梅菲乐呵呵地笑起来,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天真善良。
莫弈也笑了,温和地应道:“是么,那就好。”
他浅金色的眸子隐藏在镜片后,梅菲一时无法判断那目光的焦点究竟在何处,也无法判断其中噙着的笑意究竟是真是假。
莫弈,太棘手了。
“对了,三泉村残留的蛛丝马迹如果能查清,应该是一大进展。甚至足以让我们拿到可以直接将海奥森封停的关键证据。”
“持续几年的混乱可能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十分绅士地将茶杯端给梅菲。
“开心吗?”
闻言,梅菲怔了一瞬,甚至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
“真的吗?!当然开心啊!终于要结束了。”
梅菲笑得神采飞扬,牢牢藏住了自己的片刻失神,可她的思绪还是不可遏制地嘈杂起来。
他们究竟查到了什么?
海奥森那边是什么反应?
莫弈说得含糊不清,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他在故意诈她?
如果他们的确抓到了海奥森藏在人皮下面的狐狸尾巴,作为被埋进N——
最深的一颗棋子,海奥森一定会动她。
梅菲本以为还能窝在中间浑水摸鱼一段时间,却没想到死线已经逼到了眼前。
她要如何选择?
顺从海奥森,专心做它的伥鬼?
可海奥森根本没把她当做人,就算她帮助他们除掉了N——,梅菲也不见得能捞到什么好下场。
她心脏上的微型炸弹货真价实,尘埃落定后不过只是按下按钮的事。死人永远不会暴露秘密。
那么背叛海奥森,做N——的间谍?
先不说谍中谍是一件多么刀口舔血的工作,也不说N——
中的四人会不会相信她的投诚,即便梅菲真能骗过海奥森,N——
众人也百分百信任她,她脑子里的芯片却也货真价实。
陆景瀚的事情发生后,梅菲不相信陆景和会就此作罢。
海奥森能做出脑芯片,凭和印的实力,造出检测仪指日可待。
现在可能还没有完成研发,但再过一年呢?再过两年呢?
等检测仪对她的脑子报告出‘脑芯片存在’的结果时,她要如何解释?
他们会相信梅菲是个真正的人而非人工智能吗?
会相信梅菲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而非精心策划的骗局吗?
陆景和这个被蛇咬过一次的人,会相信吗?
梅菲仿佛踩在危楼摇摇欲坠的高墙上,向左也是死,向右也是死,任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条活路。
“梅菲?你还好么,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莫弈涓流一般细腻文雅的声音骤然炸响,将她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嗯,我没事。我就是在想……”
梅菲搜肠刮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在想陆景和。”
“嗯?”莫弈饶有兴趣地放下茶杯。
“莫医生,你刚才也说了,陆景和的心理状态并不好,他哥哥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为什么不给他做心理治疗?”
‘这个嘛。’
莫弈垂下眼帘。
“我是医生,不管有再高超的医术,也需要病人配合才行。
而有些病人宁愿伤口永远流血,也不愿意让它愈合。”
他似乎在思考,半晌才抬眼对梅菲微微一笑。
“对他们来说,伤口的存在反而是种慰藉,而使其愈合似乎代表着背叛。”
“这是一种自残式的自我防御机制,通过惩罚自己来转移道德感对自身的谴责。
要根除病症,需要先撕开这层自我防御。所以病人在面对治疗时,往往会产生强烈的抗拒情绪。”
“你能理解吗?”
梅菲不仅能理解。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莫弈仍然平静地注视着她,好像刚才所有话都只是在闲聊一样。
12. 十二
▍该累了。
左然出事了。
似乎是为了映证莫弈的话,没过几天,梅菲就收到了海奥森传来的密信,催促她尽快拿到密码。
还没等她纠结出个眉目,那之后第五天下午一点二十八分,一直忙于追查线索的左然失联。
仍处于休假期的梅菲从床上蹦下来就想冲去现场,被莫弈和严巍同时否决,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市警察局坐立不安地干着急。
索幸埋伏在周遭的警察反应及时,发现左然信号消失的第一时间就包围了他与联络人交易的地下赌场。虽然打草惊蛇,放跑了嫌犯,但左然好歹被活着救了出来。
便衣找到他时,左然肩头、下腹和大腿各中一枪,生命体征极微弱,腹部枪伤导致肠破裂,万幸没有打中大动脉,尽管血浸红了衬衫,还能救。
下午三点零二分,梅菲快把市局草坪薅秃时,终于接到了莫弈的电话。
“左然找到了。受了伤,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第四人民医院抢救。我手上还有点事,可能会晚点到。”
梅菲堵在胸中的一口气总算舒出来一半,连忙跑出市局拦车,差点被伸缩门的滑轨绊倒,当场给市局门口的警徽磕一个。
她赶到第四医院时,‘手术中’的提示灯还不祥地亮着,像一只高悬半空的血红大眼。
梅菲门神似的守在门口转了无数圈,终于强迫自己坐下。
医院金属制长椅的温度穿透薄薄的长裙面料,仿佛有一条冰冷的蛇缠在腿上。
梅菲在N——的五人群中发送了一条‘左然还在手术中’,始终没人回她。
寂静的聊天群仿佛是什么危险的征兆,让人情不自禁地往糟糕的方向去想。
好在半小时后,莫弈如约出现。
他脚步罕见得急促,额上浮出了细密的汗珠,似乎是一路跑着来的。
虽然不应该,但梅菲在见到那张捉摸不透的美丽脸庞时,还是产生了一种‘幸好你没事’的喜悦。
说来可笑,她明明是一只藏进人群的鬼,相处时间一长,竟也会对他们产生近乎同伴的关切和担忧。
没有任何无聊的寒暄,莫弈在梅菲身旁坐下,十指相扣抵在额前。
可能是倦极了,手术灯骤然熄灭时,梅菲惊得跳起来,一回头。却发现莫弈竟然就这么坐着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