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就算真的离开了,她也不是无法回来了。尽管在时间与空间的洪流汇聚成的无数世界里想要找到这个唯一确定的世界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反正她不受时间桎梏,只要肯费心去寻找的话她总能找到。她还可以重新塑造一个身体,她还可以重新走进他们的生活。只是啊……
只是如果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消失掉的话,那个温柔又脆弱的人类肯定会难过吧。
她不想他难过,她不想他们难过。
她走过了那么多世界,见识过那么多生命体,可只有他们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虽然他们在整个苍茫宇宙之间只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甚至只是在这个世界当中,他们也不过是七十亿人中平平无奇的几个而已。
可对她来说,他们是最特别的存在,他们是她在偌大宇宙中唯一认定的“重要之人”。
她想要保护他们不被恶意伤害,但在这之前,她得先确认自己做的事不会让他们难过才行呀。
破坏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相对的,保护却极其困难。
她一向不喜欢麻烦,可这次不一样,因为他们对于她来说不一样。
骤然烧灼起来的怒火一点点地归于平静,回束的力量归于那副小小的躯体,于是少女半透明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睫羽轻轻抖动,展开了一片汪洋般的蓝。
“景光。”
她轻声唤。
那声音很虚弱,但在诸伏景光听起来却比什么都清晰。
少女的体温一点点地回归,她抬起手,摸了摸青年的面颊。
“别怕呀,我在这儿呢。”
诸伏景光怔愣了许久,才终于一点一点地将揽着少女的手臂收紧。
一股莫名的心悸残存在心口。
突然瞥见的纹样几乎要将他拉回那个噩梦一样的恐怖夜晚,可被唤醒的噩梦终究只属于过去,远不及现在真实的感受令人惶惶。
有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自己怀里轻得可怕,他几乎感受不到那孩子的重量,他几乎产生了一个让他惊恐又窒息的错觉。
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地变得冰凉,他甚至感觉到了有风在那里扫过,就在那个本来应该被他抱着的她存在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好像差一点就会失去她,可他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绝对,绝对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消失不见。
绝对不要。
他疯了一样地将怀里那小小的一团抱紧,紧到仿佛要将那副小小的身躯揉进自己的骨血当中一样。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是存在的。
“好啦,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呀。
温热的指尖划过他的眼角,描摹过他面部的轮廓。
“没事啦,不会有事的。”
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四下乱飘的心神拉扯回了眼下。
——她没事,还好她还在这儿。
她的皮肤柔软而温暖,她轻轻摸着他的脸,柔和而懵懂的视线一如往常般注视着他。
一切好像都还和寻常时候一样,好像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惊惧之下产生的错觉。
“我们回去吧,回家里去。我好累了,想睡一会儿。”
或许的确是错觉吧,或许感觉到疲惫的并不只有她。
他也很累了,他也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行。
“好,我们现在就回去。”
诸伏景光说。
*
诸伏景光没想到,在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会看到少女的面孔放大在他的眼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连呼吸都格外明显。
脑海当中仿佛有一根弦瞬间被绷断,诸伏景光险险直接叫出声来,所幸他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饶是如此,低低的惊呼声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漏了出来。
“你在惊讶什么呀。”奈何撑着床铺向前探了探身子,几乎把诸伏景光逼到了墙角:“是在怕我找你算账?”
“我昨天在路上就睡着了,睁开眼睛才发现景光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冷冰冰的屋子里了!呜,虽然那张床滚起来的感觉也挺不错的,但我一睁开眼没有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就觉得好寂寞呀,所以我就想不能让你们和我一样寂寞,我就来房间里看你啦!”
“奈何……”诸伏景光无奈又局促地向退无可退的墙角又缩了缩:“那个……每个人都会睡在自己的床上,奈何变成了人,所以我们也给奈何你准备了一张床,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所以我才直接把你送回那边的。”
“哦——”奈何点点头,然后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往后躲呀?明明以前我也总会在你睡醒的时候扑过来呀?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的头顶亲亲呢!唔嗯,就像这样!”
恍然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人类躯体的小奈何愉快地凑到了诸伏景光边上,在青年的发顶轻轻啄了一下。
诸伏景光只觉得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得很紧,原本还勉强能维持的语言功能也开始变得乱七八糟:“不、不是……奈何……那个……”
“……对于人类来说,睁开眼睛看到人和看到猫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呀。”
“原来如此!”小姑娘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倒是稍稍向后撤开了一点:“就是说,人类是不会喜欢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另外一个人类的吗?所以景光现在看到我会觉得不开心?”
“那倒也不是。只是……”
“那就是开心啦!”才退开一点的少女顿时一脸兴奋地又往前凑了一点:“那快像平时一样摸我的头!还有亲亲!”
少女逐渐靠近的体温和身体的带的淡淡的香气几乎让诸伏景光感受到窒息,他几乎是逃一样地从床上滚了下来,仰头对上少女困惑又关心的视线,又听着耳边响起“你怎么了呀”“你之前可不会这样的呀”之类的问候声,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奈何是什么人,独自在世界上徘徊这么久,她最擅长的大抵就是自己说服自己,所以看着眼前的诸伏景光,她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说了句:“嗯……景光看起来果然不太正常呢,所以我来找你是对的,嗯,对啦,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景光说!”
说到这里,少女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就是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坏家伙,因为昨天我太累啦,景光的状态好像也不太好的样子,所以姑且就把那家伙放过了,但是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吧?”
奈何注视着诸伏景光的眼睛,她曾无数次地在他的眼里看到过痛苦的神情,她也知道那大抵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重复做的那场噩梦——但直到昨天,她才终于看清了那场噩梦的罪魁祸首,在试着用恶意去接触那个人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人类的【全部过去】。
这是她的力量,虽然她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当中使用过,不过因为她具备这样的力量,所以在看到那个名叫外守一的家伙的过去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在看清那个家伙过去的内容,感受着他在过去当中对诸伏一家释放的无穷无尽的恶意的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也是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一样。
那是属于人类身体的愤怒吧。不,不止是身体,那是来自灵魂的愤怒。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不过那家伙过去曾经杀死过对于景光来说很重要的人,让你那么痛苦,而且这些年一直都跟在你的身边,有意无意地在你开心的时候搞一些小动作破坏你的心情,就像昨天一样,昨天那家伙绝对是特意让你看到手臂上的那块刺青来着。那家伙真是坏透了!我才不允许这样的恶意存在下去呢!可是啊,按照你们这个世界的规则好像也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把那家伙抹消掉,所以我就来找你啦,我想问问景光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
“什……”
诸伏景光越听越觉得心惊,他瞪大眼睛,瞳孔却随着少女的话语一点点地收缩。
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不,不是理解,而是这样的事情骤然被摆在他的面前,让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你说什么?”
“我说……呃?景光你还好吗?”
少女明显感觉到了青年情绪上的不对,姑且收住了话题,望向他疯狂震颤的瞳孔。
他一向温和而平静,唯独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会在一瞬间失去所有的冷静。
奈何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理解了什么,于是她没有重复之前说的话,而是伸出了手,轻轻地覆在了青年的发顶,就像是他平时给她顺毛时那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不管怎么样,总之先冷静下来吧。”
在她少女并无章法的安抚声中,诸伏景光竟也还是真的冷静了下来。
那些恐惧的,那些执着的,那些无论如何都想要解决的事情归根结底属于过去,而他现在面对的,是触手可及的现在,是迈开步子就能抵达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