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和灯姑娘生怕夜长梦多,这才忙不迭收拾了细软,想着早点搬过来。他们仍旧雇了一辆车子,见正门角门皆是人来人往,一个个富贵风流的,自惭形秽不敢近前,悄悄绕到后门。
不想麝月等人恭敬至此,一口一个“舅老爷”“舅奶奶”的,他们心中便纵有什么疑虑怨气,也早就消解了,没口的称赞晴雯是个念旧的,重情重义,又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我等自是不在意这些俗套的。想着姑娘要在前头宴客,自然忙碌,我等不欲相扰,只要你们将前头宴客的酒菜送些到我们院子里,这般遥遥听着乐声,也便罢了。”
麝月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向吴贵、灯姑娘二人道:“舅老爷、舅奶奶有所不知,夫人这回乔迁,虽有许多宾客盈门,却未曾预备着要摆宴款待的。两位难道忘了,前些时候薨了一位老太妃娘娘,两位圣人皆悲痛欲绝,故颁下圣谕,但凡有爵之家,一年不准筵宴音乐呢。”
吴贵听了,骇然道:“既吃不得酒,也听不得戏,这许多人又何必过来?”
麝月见这话问得粗鄙不通,只好笑而不语,被问得急了,方道:“这也不算什么,过来贺喜的官客堂客们,又有谁家少了口吃的呢?何况咱们家侯爷本就是饕餮宴出身的,已是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摆宴席,只吩咐厨房,将那鲜果、干果、点心、凉菜、热菜等皆用小碟子装了,盛在什锦攒心盒子里,于每人案前摆一张高几,连酒水等物皆无,也便不算宴席,又不曾辜负这些人家过来贺喜之意。”
吴贵听了,摇头道:“这又有什么意趣?我方才从前门经过时,见一个个皆是有头有脸、一副富贵气象的,难道在家竟不曾吃过鲜果干果,倒要跑到人家家里来吃?”
这下子连灯姑娘也听不下去了,在旁道:“他们整日里肥肠大鸭子吃惯了的,又有什么山珍海味未曾吃过?既然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到这顺义侯府贺喜,自然不是为了这一顿饭一台戏过来的。”
麝月笑道:“舅奶奶见识高明,这话里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们侯爷倒也不曾怠慢了宾客。这什锦攒心盒子里头有两道菜,却是他亲手做的。想来其他地方纵有什么照顾不周的,有了侯爷亲自烹制的菜肴汤水,也便算过得去了。”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不觉甚是诧异,他们再想不到以穆平今日之富贵,犹自肯亲自下厨的,忙问道:“是哪两样菜?”
麝月道:“一道菜是蟹粉狮子头。虽如今不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但六月黄用来做蟹粉,已是尽够了。尝到这道菜的宾客,一个个皆赞不绝口,齐声叫好呢。”
吴贵和灯姑娘听了,忽而想起从前斗菜之事,都道:“想不到他直到今日,尚不忘记当初斗菜的事。”
麝月好奇道:“什么斗菜?”
灯姑娘不答,反问道:“另一道菜呢?”
第249章 尤物
麝月笑道:“婢子只在后头伺候, 哪里知道前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随口说说,余者却不记得了。等到舅老爷和舅奶奶安置妥当,婢子便吩咐厨房, 命他们也送两个什锦攒心盒子过来, 请舅老爷和舅奶奶细细品尝, 岂不是什么都有了。”
灯姑娘见麝月说得有理, 也不再多问,依了麝月指引,只往晴雯早为她预备好的小院而来。这小院却在侯府的西边, 只见一扇黑漆大门, 绕过影壁,迎面是三间正屋, 雕梁画栋, 精巧华丽,又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以抄手游廊相接, 走廊上还挂着画眉、鹦哥等鸟儿, 叽叽喳喳的,颇为热闹。
灯姑娘刚和吴贵进了屋子,便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迎了上来,面上带笑道:“大爷和奶奶来了。我等皆是夫人拨过来伺候大爷奶奶的人呢。”
不等吴贵和灯姑娘开口, 已是抢了上去, 将他们带来的箱笼抬了进来, 一径抬到走廊上。
吴贵和灯姑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又惊又喜, 直到这时候,方有一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麝月又在旁边说:“舅老爷和舅奶奶请放心, 这四个人皆是夫人拨过来给两位使唤的。若不够时,只管同夫人说。若是婆子丫鬟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夫人。”
吴贵和灯姑娘对望一眼,灯姑娘轻咳一声道:“先前我们的居处已是寻了个中人,赁出去了,如今也只靠这一个月几钱银子的租金过活,如何请得起婆子丫鬟?”
麝月笑道:“舅奶奶说哪里话来。夫人每日里盼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来,说亲戚之间原该时常走动,互相照应才好。如今既然来了,这一应开支使用,皆走侯府公账,难道还能教舅奶奶自掏银子不成?夫人说,先前已是与过舅老爷些买房置地的钱,只恐事起仓促,诸事尚未妥当,又预支了十两银子过来,预备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有什么急用。从今往后,每位的月例银皆是二两银子。”
吴贵和灯姑娘虽事先也有期待,却未曾料到晴雯已将诸事考虑得如此周到,待听说他们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更是喜出望外。吴贵不住扭动身子,就仿佛皮子发痒一般,向着灯姑娘喜孜孜道:“早知大户人家里头主子奴才都有月例银子,如今咱们也当一回大爷奶奶,尝一尝人上人的滋味。”
灯姑娘走进正屋看了一回,只见那家具皆是簇新的,炕桌上铺着猩红厚毡,靠背、引枕、条褥等样样俱全,高几上摆着一个土定瓶,里头插着时鲜的花,那窗户更不知道是什么窗纱糊的,竟比纸糊的还透亮许多,远看如同一团绿雾一般,甚是得意。
麝月见吴贵和灯姑娘这副粗鄙的模样,装作没看到一般,依旧在那里嘘寒问暖,半日方退下了,又遣了人与他们送了什锦攒心盒子来。
晴雯正在后厅招呼内命妇,当日来的有贾母史氏太君并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婆媳几位,细论起来,却都是自家人。晴雯忙问候林黛玉和王熙凤等人,贾母轻叹一声道:“凤丫头的病未大好,她性子又强,前些时候在那里乱发脾气,岂料引发旧疾,如今连起床也难了。林丫头说我们都来了,家中无人,情愿在家照顾她。”
晴雯听到此处,不觉叹道:“琏二奶奶向来是最精明强干的,想来必能得上天庇佑,早日复健的。”
一边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亲自奉于贾母、王夫人等人。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宫中皇太后如何,皇后娘娘如何,忠顺亲王妃如何等。晴雯少不得斟酌言辞,拣了那不犯忌讳的答了。
突然鸳鸯又进来同晴雯耳语,晴雯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拿眼睛看贾母、王夫人等人。贾母、王夫人便知道必是有要紧事,忙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你先去忙碌罢。我们也好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吃一会子茶。”
晴雯忙告了罪,命来顺之妻带着一群婆子丫鬟陪侍,自己退出厅外,三步两步转到抄手游廊上,方问鸳鸯道:“何事这般要紧?”
鸳鸯笑道:“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夫人的哥嫂来了,麝月那边已过去相迎,想来这会子早就安置妥当了。余者更无什么事,只是我见夫人在后厅应付邢王两位夫人颇为吃力,故而借个由头寻了夫人出来,好松快松快。”
晴雯摇头道:“旁人也就罢了。但老太太也在厅上……”
鸳鸯摇头:“老太太和她们不同。但夫人若和老太太有什么体己话,自可在私下里说。你听她们在厅上打探的那些事,无非是见夫人走了忠顺王妃的门路,投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缘法,便想着问东问西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便知她仍旧在为老太太打抱不平,正想安慰她几句,冷不丁听她又说道:“除此之外,方才芳官也从老太太带来的丫鬟文官那里打听到一件事来,芳官悄悄告诉了我。我因想着,夫人是个说话爽朗不存坏心的人,生怕夫人言语时候不注意,倒触了他们霉头。好事变成坏事了。你道琏二奶奶如何病势越发沉重了?”
晴雯便知必有缘故,问道:“为何?”鸳鸯尚未作答时,已是想起一事,复问道:“莫非琏二爷又在外头寻欢作乐,惹得琏二奶奶不满了?”
鸳鸯轻笑一声:“夫人果真料事如神。只是这回却不是外头的人,仔细论来,倒与咱们家有亲呢。”遂将这段风流荒唐事尽数说给晴雯听。
原来,东府尤氏嫡母早逝,父亲娶了一个再嫁寡妇当续弦。那续弦初婚嫁给了皇粮庄头,生了一对姐妹花,皆是如花似玉、绝色倾城一般的人物。那寡妇再嫁尤家时候,便把两姐妹一起带了过来,跟着尤氏排行,称为尤二姐、尤三姐。其后尤氏父亲也死了,这尤老娘再度无依无靠,因年老色衰,已不好再嫁,只得守着尤家薄薄的家产度日,又仗着一对青春貌美的女儿时常在富贵人家里走动应酬,得些好处。
尤氏早知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行事不妥。但因她嫁与贾珍当续弦,素知贾珍那好色的秉性,惟恐贾珍在秦可卿之后,又闹出什么有违天地人伦的业障来,故而任凭尤二姐和尤三姐在宁国府里勾三搭四而不管不顾。
她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心中盘算着尤二尤三并非自家一母所出的胞妹,只面上情分,二女天性风流,又与她有什么相干,索性由着贾珍、贾蓉父子将尤二尤三当做粉头一般取乐,横竖二女比外头的干净省心,等到再过几年,贾珍贾蓉玩腻了二尤,便胡乱备一副嫁妆将她们二人打发出阁了,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