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一惊, 忙问黛玉又患了何病, 王熙凤笑道:“你且别急,并没有病。说来也是怪了, 往年林妹妹身子病歪歪的, 半年好半年病的,今年竟是一概没犯。前些日子老太太想起来问时,也觉得奇怪, 这才请常与她看病的王太医过来, 也不过是问个平安脉罢了。”
贾宝玉听了,倒比自己中了生员更加欢喜,道:“想来便是那燕窝调理之功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王夫人笑道:“真真是小孩子脾气。若果真燕窝医得病, 世人竟不请大夫, 只一味吃燕窝了。”
贾宝玉还想争辩时, 早被贾母喝止, 贾母笑着向王熙凤道:“琏儿也回来了, 你们年少夫妻,倒不好因了我这老太婆耽误相见的, 快去看看罢。”又道:“这次他着实辛苦了,你和平儿倒是要多尽些心,好生养着才好。”
王熙凤虽一向胆大泼辣,听了这话也难免脸红,这些日子以来,她先后经历了几件大事,内宅之中的威望颇高,生杀予夺,何等快意,倒把那思念贾琏之心、夫妻之道淡了不少。只是贾母既已这般发话,自是不好不从的,忙答应了一声,便回去了。
这边贾母便将贾宝玉拉到跟前,问他一路见闻、县试、府试、院试之经历,其实上述种种早在贾琏送回家的书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此时嘘寒问暖,正是老人家待孙儿的一片慈爱之心。
贾宝玉生到这么大,头一回离家这么久的时间,久别重逢,心中自然欢喜。遂绘声绘色,向堂上众人描述一路南下之时河岸两边景致,说南京老宅众下人服侍之尽心,说童生试时候人头攒动的拥挤喧闹之景,又说金陵之风流繁华温雅秀致同京城大不相同……
这般正说话间,薛姨妈也带着薛宝钗来了,贾宝玉忙上前见礼问好,薛姨妈和薛宝钗难免也说些恭喜之类的话。薛姨妈见贾宝玉南下去金陵一趟,竟出落得越发好了,身量比原先又高了些,芝兰玉树一般,不免多称赞了几句。
贾宝玉看薛姨妈的目光,却有几分像丈母娘看女婿一般,被她夸得浑身不自在,也只好敷衍几句,一抬头见林黛玉婀娜走来,向贾母等人见礼,不觉痴了,原本想说的话尽数忘了,只在那里看着林黛玉出神。
贾母笑着问道:“如何?王太医怎么说?”
林黛玉房中的教养嬷嬷原是陪着她过来回话的,此时忙禀道:“回老太太的话,王太医说了,姑娘的身子竟比先前看着好些。我们又问这大半年时间竟不曾染病,可有什么妨碍,王太医只笑着说,这正是姑娘的身子好转之征兆,说那根基稳了,内里调养好了,自然就不常发病了,又追问姑娘这些日子都服谁家的药,如何竟调理好了。我们只好据实以答,说姑娘这些日子也不曾多进什么汤药丸药,只每日多吃了一两燕窝,走动比从前略勤了些。王太医说这个方子甚高明,叫依旧这么吃着呢。”
贾母听了,笑容更加畅快,林黛玉房中的教养嬷嬷行了礼,先退下了。贾母忙着吩咐给黛玉看座,宝钗并三春姐妹也过来恭贺黛玉身子大安,黛玉忙含笑回礼。几位姑娘正说话间,贾宝玉却突然走了过去,凝望林黛玉半晌,又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向林黛玉作揖。
他这番郑重,众人在一旁看着,早呆住了。王夫人便问道:“宝玉,这是何意?”
贾宝玉目中含泪,郑重说道:“我从小顽劣,一味淘气,若非林妹妹指点迷津,断然不能体会到书中真意,更不论考取功名,告慰祖宗了。如今迷途知返,中了这个生员,说起来都是林妹妹之功。”
林黛玉这些日子以来,常从贾母处听说贾宝玉在金陵的消息,一会儿是他通过县试了,一会儿是通过府试了,一会儿是得了院试第十名,中生员了。
她这般听着,心中自是欣喜,心境更觉畅快,那身子也格外轻快了许多。从前每逢春夏之交,总要犯些旧疾,折腾一段时日,如今多半年都不曾犯了。
如今听说贾宝玉提前赶回来了,她自是急着要见他,偏王太医过来诊平安脉了,少不得捱到王太医走了,这才急急赶来。见宝玉神采飘逸,更胜往昔,这才定下心来。
黛玉虽有千言万语要与宝玉倾诉,却碍着堂上许多人,诸多不便,故而只得咽了回去,刻意不露行迹。想不到贾宝玉却这般大胆,在众人面前竟然这般说!众目睽睽之下,这叫她如何回答?一时之间,她又是甜蜜,又是慌张。
王夫人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小年纪便中了生员回来,心中自是欣喜,连从前贾珠早逝之悲也如同抛到九霄云外了一般。这般算来,她所出的二子一女,个个大有作为,在贾府这群不肖儿孙的衬托下格外鹤立鸡群,她身为这些孩子的母亲,自然可以母凭子贵,风光无限了。
正在欢喜惬意之时,贾宝玉突然当众朝林黛玉这般郑重行礼。王夫人大惑不解,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竟说起这话?前些日子我们只听说你发奋读书,是受了你屋里丫鬟劝谏的缘故。正预备了好好赏她,如今怎地还有你林妹妹的缘故?”
林黛玉也有些慌乱,忙道:“正是呢。我也觉得奇了。”
薛宝钗在一旁冷不丁说道:“林妹妹不必过谦。我们都听说宝兄弟这些日子用功读书,屋里那个叫晴雯的丫鬟功不可没。那晴雯一向与潇湘馆走得最近,况且她说身为宝兄弟的丫鬟,竟是不好不识字的,常向林妹妹请教学问。虽林妹妹是主她是仆,其实也算得上是半师之谊。这般算来,宝兄弟如今年纪轻轻便中了生员,林妹妹实在是功不可没。”
探春也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况且我也常见二哥哥去潇湘馆向林姐姐请教学问。林姐姐那一书房的书,有许多皆是孤本,外头万金也买不到的。想来二哥哥必然从中受益颇多,故而才这般郑重其事谢过。”
贾宝玉含泪道:“正是这个道理。若无林妹妹从旁指点,哪里有今日的荣耀?我如今才中了生员,日后还要乡试、会试,少不得仍旧请林妹妹多指点指点了!”
一面说,一面又深深作揖。
他这番话一出,满堂皆惊。
论理,贾宝玉身为七尺男儿,自该顶天立地,却说要闺阁女儿多指点他科举之路,此言无疑极不合适。
但细想起来,林黛玉是探花林如海之女,素来才高,无论是元春还是贾政,都是对黛玉之才赞不绝口的,以宝玉向来之言谈无忌,说出这般奇谈怪论来,也属寻常之事。
然而,如今贾宝玉堪堪十四岁,黛玉亦有十二三岁,已是要论及婚嫁的年龄,纵然亲戚之间不避嫌疑,却也有诸多不便。贾宝玉公然要求林黛玉指点他今后的乡试、会试,若非聘之为妻,又要如何才能指点?
一时之间,堂上诸人或惊或喜或疑,各怀心思,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林黛玉最先回过神来。她红着脸笑道:“你如今已是生员了,怎地还这般爱说笑?我只不过识得几个字,只知道无功不受禄的,怎受得起你这个?何况你自有文脉庇护,早晚要中举中进士的,又谈何指点?”
贾母也回过神来,笑道:“宝玉,你如今是生员,自当稳重起来,不可再如从前那边,拿言语取笑你妹妹了。”又道:“这般匆匆赶回来,必然人倦神乏。且回去换了衣裳,去见过你大伯罢。”
宝玉听了,忙站起来答应了。
却说王熙凤急急赶回家时,贾琏已在平儿的伺候下换过衣裳,坐在炕上说闲话。
王熙凤见他清瘦了不少,冷笑一声道:“啧啧。不知道是哪个狐狸精,竟将咱们爷累成这幅模样,看着竟然清减了不少。”
贾琏回来之后,得平儿等人一阵嘘寒问暖,上赶着伺候,心中正暖烘烘惬意间,不承望就见自己正室妻子威风凛凛回来,一开口先刺了这么一句,心里就像冷不丁被冰水过了一下一般,顿时心凉了半截。
但王熙凤背靠王子腾和王夫人两棵大树,如今正是声势赫赫之时,贾琏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好表露,只笑着道:“奶奶这可是错怪我了。我为了给你姑表兄弟办事,这大半年的工夫,竟是不辞辛苦,殚精竭虑,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奶奶不说好好疼我,却说出这等疑心我的话来,着实令人难过。”
第125章 忌恨
王熙凤虽知贾琏言语里必有许多不尽不实之处, 但一来此事无可对证,二来时下妇人以不嫉不妒为美德,若果然闹出去, 世人公论之下, 竟是说她没理的更多, 故而不好详加追究, 只付之一笑。
于是小夫妻两个人关起门来亲亲热热说些私房话。王熙凤叹道:“你没看见前些时候咱们家太太过来,那脸色竟黑得像锅底一样!”
贾琏亦知邢夫人平素之模样,笑着问道:“我前些时候写书信回来, 说宝玉中了生员。她必是看二房显赫了, 心里焦躁了,向你抱怨我不成器?”
王熙凤笑着回答:“正是这个话。咱们家太太身边竟没个知疼知热的人, 一意任由王善保家的那几个陪房挑衅生事。我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宝玉看来是要从科举上出了,你将来是有爵位的,何必事事都要攀比?她就急了, 说老太太白使唤大房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