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接话道:“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当初我就看那清哥儿不是个凡物,长的一表人才不说,教养、气质也是百里挑一,倒是一点儿看不出是在乡野长大,说他是哪家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这话说的。”王熙凤命人再倒点热水,“也别看不起乡下人,乡下也有富裕人家,吃穿不愁的话,可不就能有那劳什子养尊处优的气质?”
“随你怎么说,但那位哥儿念书确实不错,十七岁中举人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谁还能料到他十九岁中探花?林家有了他,就是一门两探花,时至今日也是一段佳话。”
王熙凤将脚擦干净,穿上袜子,再盘腿到炕上,“我可听我叔叔讲,如今江南又要有新动作了。若是真要打仗……”说到这儿,王熙凤特意压低了声音,“若是真要打仗,咱们这些人的日子可就难了。”
王熙凤说的隐晦,但贾琏立马就意会到,但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边搓脚边漫不经心道:“若说原先我还有些怕,但现在嘛……哼”贾琏得意一笑,回头看了眼王熙凤:“你怕不是忘了如今江南是谁说了算?”
“就算姑爷在江南坐镇,可若是圣上铁了心要办,只怕也难呀……”王熙凤说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想当初江南贪腐案,他们家明面上安然无恙,可实际也损伤不少元气,那时可不见林姑爷有半点留情。
贾琏洗完脚,命人把水倒了,自己自顾自地擦着,“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林姑爷再怎么说也是为皇上办事,自然不能忤逆上意。可你要知道,姑奶奶可没和姑爷和离呢,咱们家将来更是北静王妃的外祖家,多少有些情面在,闹的太难看也有失北静王爷的脸面。”
王熙凤听贾琏这么一分析,豁然开朗,她怎么把黛玉那丫头给忘了!
“你不说我倒要忘了,咱们家如今和北静王府也是八竿子扯的上的亲戚。玉儿那丫头也真有造化,和皇亲国戚结了亲,想当初老祖宗还一心想给她和宝玉做媒,太太还不同意……”
“慎言!”贾琏呵斥道,“这话也是能往外说的?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林家么?这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你知道后果吗?”
王熙凤知自己失言,脸色白了一白。
“你看我,一时得意忘了形,尽说些无根据的话,实在该打、该打……”
贾琏却摇头,显然对王熙凤这‘得意忘了形’的行为颇有些无可奈何。
*
绛芸轩。
贾宝玉冷着脸回到住处,麝月从他手里接过斗篷,正要问他林家满月酒办的如何、热不热闹,可曾见到林姑娘云云,却觑着他骇人的脸色。
正纳闷究竟是谁不长眼惹了这位小祖宗,就见他径直往屋内走去。
贾宝玉一把撩开门帘,见袭人正坐在炕边,低垂着头安安心心给他纳鞋底,心中霎时五味杂陈,抵门看了一会儿,猛地一摔帘子,冲进房内翻箱倒柜。
袭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抬眼一瞧,见是宝玉,忙问:“你这是找什么?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屋子给拆了。”
贾宝玉顿住翻找的动作,看了袭人一眼,瓮声瓮气道:“不用你管!”
然后又在各处翻找起来。
袭人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来到宝玉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好声好气劝道:“你想找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讲,我帮你找。”
贾宝玉看着这样贤惠处处为他着想的袭人,不由得湿了眼眶,攥紧袭人的手,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袭人还以为他找东西找急了,忙将他拉到炕边坐下,弯下腰抽出帕子给他拭泪,叹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东西伤心成这样呢?”
贾宝玉别过头,不敢看袭人,只说道:“你把那茜香国的大红汗巾子拿出来。”
袭人疑惑:“你拿这个做什么?”
“你只管拿出来,旁的什么也别问。”
这匹汗巾子贾宝玉早已送给袭人,当初还洋洋得意,如今却只想捶死自作聪明的自己。
袭人见贾宝玉要的这样急,只得压下满腹疑问走向一个不起眼的箱子,然后将那匹汗巾子拿出来送到宝玉跟前。
虽然贾宝玉早将它赠给了她,可这样的好东西,她实在舍不得穿(至少现在不舍得)。
袭人将那茜香国大红汗巾子交到贾宝玉手里,正想看他究竟要做什么,不妨贾宝玉随手操起方才她做活计时用到的剪刀,直接就往那汗巾子上死命铰去。
一边铰还一边骂:“都怪它都怪它!要不是因为它,也出不了如今这档子事!”
袭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赶紧要夺过他手里的剪刀,奈何男女力量相差悬殊,硬是没能动他分毫,只地一边着急大喊麝月秋纹,一边拽着贾宝玉苦劝:“好好的,何苦动它?就算它有哪里得罪了你,也不该下死命铰它,万一伤到你自己,我们该怎么向老太太、太太交代!”
麝月和秋纹老早就听见里面的动静,但她们相信凭袭人的能力能镇住场子,可谁料没过多久连袭人也喊了起来,麝月与秋纹对视一眼,知道这回非比寻常,忙撂下手里有的没的的活计跑进屋。
三人合力才将剪刀从贾宝玉手上夺了下来,袭人怕他再夺,便让麝月将剪刀拿到屋外藏起来,贾宝玉手上的那条汗巾子也被剪的稀碎,争执间早已被扔到地上。
袭人刚要问他究竟发的什么疯,不妨贾宝玉直接趴在炕桌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着自己对不起袭人。
袭人一头雾水,坐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背给他顺气,问道:“你说的什么胡话?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贾宝玉抽抽噎噎抬起身,拉着袭人的手欲言又止。
袭人也不急,问一旁站着的秋纹要了条干净的帕子,再次给贾宝玉拭着眼泪。
贾宝玉心里天人交战,纠结万分,但最终还是选择告诉袭人。
“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急。”
袭人好笑地看了贾宝玉一眼,她能急什么?如今她连名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能让她着急。
“行,我不急,你说吧。”
“我听人讲,有人要求娶你为妻。”
袭人更不信了,“我一个奴婢家生子,谁能求娶我呀。”
这话她是一百二十个不信。
贾宝玉低头看了眼地上被他剪的稀烂的汗巾子,闷闷问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蒋玉菡琪官儿吗?”
袭人偏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知道。原先你被老爷打,可不就是因为那个短命的蒋玉菡!”
说到这,袭人仍旧有些愤愤不平,那个该死的,自己犯了事不说,还将她家二爷拉下水,明明不是他的错,白遭那一顿打,真不是个东西!
贾宝玉听到这,话更难说出口了,见秋纹还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便几句话将秋纹打发出去,再把袭人拉到一边。
“我有可靠消息,那琪官儿已经向忠顺老王爷请了愿,说……说是要娶你为妻。”
“什么!!”
袭人蹭地站起身,表情十分震惊。
她都不认识这个琪官儿蒋玉菡,怎么他会求娶自己?
说到这,贾宝玉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若说仅仅因为这个,我不至于如此着急,可关键是……”
接下来的话贾宝玉实在说不出口。
袭人看贾宝玉这吞吞吐吐地模样,心里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一把拽住贾宝玉,语气焦急问他:“关键是什么呀!你要急死我不成?!”
贾宝玉不想钝刀子割肉一直痛下去,索性把心一横,脱口而出道:“关键是那琪官儿已经成了阉人,压根就不能再人道!”
贾宝玉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将袭人劈的三魂没了七魄,登时呕出一口鲜血,眼睛一黑,直接昏死过去,再不省人事。
贾宝玉被这场景唬地手忙脚乱,连声呼喊麝月、秋纹。俩人掀开门帘子便瞧见袭人昏死在炕上,嘴角还留着血迹,贾宝玉则死命掐着袭人的人中。
也顾不得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一个和宝玉携力将袭人扶到床上,一个跑外面去请大夫。
一柱香的功夫,袭人终于悠悠转醒。
看床边只有一个麝月,忙问她:“二爷去哪儿了?”
麝月给她掖了掖被子,“二爷去太太房里了。你吐血昏倒可把我和秋纹吓坏了,大夫看过后,只说你气急、努急攻了心才这样。”
袭人一听贾宝玉去了王夫人房里,便知这事要闹大。而一旦闹大,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于是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往外走。
麝月忙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秋纹正给你煎药,好歹喝了药再下床呀!”
“来不及了!”袭人甩开麝月的手,脚刚一沾地,霎时一股眩晕感袭来,然后跌坐回床。
麝月赶紧将袭人的腿搬回床上,再给她用被子裹好,心疼道:“说你还不听,非得自己吃苦头才罢休。”
袭人任由麝月摆弄,眼角无声流下眼泪。
原先她还斗志满满,想着就算宝玉成了婚,有薛宝钗帮扶也能压过晴雯的风头,抬举成姨娘只是时间问题。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倒教袭人心彻底凉透,平日里那些争荣夸耀之心也尽皆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