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典军校尉之职,管理的正是先帝当年组建的中央西园军,也就是所谓的“禁军”。
统领西园军的大将军何进死后,这批军队顺理成章地归入了世家之首袁绍麾下。
如今天下未乱,曹操与袁绍尚在同一阵营,而袁绍也没有太动他手下那队将士,因此曹操在此事上与牛辅对峙,也是理所当然了。
……反正比她合适吧。
秦楚又看了眼糊里糊涂的牛辅,心知此草包大约压根没听懂什么叫“典军校尉”,于是笑了声,抱臂悠然补充道:
“校尉此前已派人前往西园,不出意料,西园军小半个时辰就能到这里了。”
一边的曹昂露出了有些困惑的表情,偏头瞥了眼秦楚,只见她面不改色道:
“董将军当日与我一同保驾,自是有拳拳忠心的,手下将士却……”
曹昂又抬头去看他爹。
曹操毫不犹豫地接过她的话茬,横眉质问道:
“牛辅将军当真要将士兵带到居民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也是董将军安排的吗?”
秦楚从善如流地露出了然神色:
“骠骑将军正在面圣,或许是担忧皇城不够安全,才命人带将士于此待命吧。”
曹操呵呵一笑:
“先帝留下的西园军倒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曹昂:“……”
他被两人这一唱一和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差了二十多岁、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两人是从哪里培养出来的默契,勉强镇定下来,又转头去看牛辅。
牛辅右脚还踩在百姓的菜坛子上,耀武扬威地像儿童故事里的降智送菜小反派,银光闪闪的盔甲硬是被他穿成了中年二流子的逛街战袍。
好在这人还没傻过头,被秦亭主与曹校尉刺得一愣一愣的,终于也听出两人话里阴阳怪气的指责了,斜伸出去把陶罐当蹴鞠的脚一时无处安放了起来,争辩道:
“我不是,我没……西凉军的事,能算反吗?”
曹昂的目光怜爱了起来:雒阳内城,聪明人常有而傻子不常有。
只见傻子狠抽了口气,大概是被对面厚颜无耻的二人转给恼到了,最终一挥手,转头把七零八散的队伍整顿好了,才转身对着秦楚曹操强颜欢笑道:
“没有这回事……我们稍后便出城。”
他这下连反驳都不敢了,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找到什么能说的话,只好把地上那命途多舛的菜坛子给踢远了,咬着牙跨上马,又想扭身就走、又怕再被二人扣起大帽子,只好黑着脸对他们一抱拳,恨恨道:
“告辞!”
秦楚目送着一干西凉兵慢吞吞向中东门走去,等了好一会儿,远远看着牛辅低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亭主果真还如当年一般……哈哈!”曹操也大笑起来。近来雒阳城内动荡不安,典军校尉难得如此开怀,竟眯眼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叹笑道,“子脩,亭主之敏锐意气世间罕见,你当仔细学习啊!”
“曹校尉过誉了,”秦楚眉眼弯弯地俯身拾起腌菜坛,将它安安稳稳地摆回墙根,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一抬头,又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董仲颖若知道此事,说不准要怎么报复呢——不说这个了,今日恰好有空,曹公子要随我去城南军营吗?再等几日恐怕就没有机会啦。”
曹操听到她后半句话,微眯了眯眼。
自上回朝会后又是好几日,秦楚府上也隐约有其染上春温的传言,只是这两日董卓风头太盛,那些说法大都被其余大事所掩盖,流传不算太广。
所以,她的“等几日就没有机会”,意思是……?
嗅觉灵敏的典军校尉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家那位心思淳正的长子还一心想着军营。
曹昂虽是曹操最受宠的嫡长子,究竟也是按着武将培养长大的,如今十六七岁,对政治的敏感度还远远答不到及格线。
听了秦楚那番意味深长的答话,他也只当是舞阳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不该再多探听,于是欣喜地一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不太得体,又轻咳一声,努力压下唇边笑容:
“可以吗?那就劳烦亭主了。”
秦军大营屯驻在雒阳城西南方向,隔了三五里就是鸿德苑与西苑,与西边的广阳门、南边的津门距离都很接近,算得上块风水宝地。
鸿德苑与西苑本来是天子安置禽兽的地方,当中虽也修了几座宫殿,但其实并没有人居住。
尤其如今王朝衰微,先帝对飞禽走兽没什么执念,卖官鬻爵的那点钱都拿去修西园和裸泳馆了,如今少帝更是身不由己,因此两座苑囿也已经荒废了许久。
阿湘被派过来给曹昂当导游,自觉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讲讲军营内无关紧要的闲事儿糊弄糊弄了。
她指着远处鸿德苑露出的一点尖尖楼顶:
“看到了没?我们炊食都是看着它吃的,心里想的是这一座楼推了能换多少军粮。这两年收成不好,我老家在兖州,家里来的信说闹了饥荒,还饿死了一个弟弟。”
“啊…”曹昂本还因为她是女将而有些不自主,被她拉着说了会儿闲话,人也渐渐放松下来了。他跟着望向高高的楼尖,默然片刻,有些愧疚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阿湘说,“人命本就分贵贱。要不是主公,我可能已经被卖了吃掉了。”
有些地方是这样的,灾荒年间,男人如果实在困顿,有些狼心狗肺的就会把妻儿卖了换钱,更严重点就是“易子而食”。
阿湘是被嫁到凉州去的。那男人头两年便对她拳脚相向,她不堪受辱,又逢秦楚那几年在西北大量招募娘子军,心里升腾起全新的想法,于是咬咬牙把那男人杀了,变卖所有家产,追着秦楚去了金城,从此以后便成了秦楚娘子军里的一个小小头领。
而她家中还以为两口子过得好好的,照例送家信过去。
阿湘回忆起回去,恍惚了一阵,最终摇摇头,笑了一声:“还是该谢主公。”
曹昂不知道她刚才说的“吃”就是真吃,闻言也附和道:
“父亲也说,亭主是女中豪杰。”
阿湘道:“你父亲说得对,我们主公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耳朵兀地一动,立刻转过头去,便看见秦楚弯着眼睛走过来。
她这几日心情都很不错,笑意上脸,看起来年纪就更小了,此时换了身胡服,举步生风,看起来简直比马超还像少年将军。
“——豪杰就豪杰,额外加‘女中’做什么?”
她对着阿湘不轻不重瞪了眼,见她低头认错,才转过头,对着一旁的曹昂招了招手:
“曹公子来。你父亲有要事寻你,随我回帅营吧。”
第74章
“呀, 主公来了。典军校尉已经走了吗?”
“是啊……不过把他儿子留下了,一会儿还得送回去。”
秦楚慢吞吞地走到书案前, 随手抽出一张蔡侯纸, 扫了两眼:“咦,最近事情不是很多啊。”
……反倒是一向清闲的西园校尉有得忙了。
曹操刚才接了消息,说有急事要处理, 和她告了罪便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儿子留在这里别给舞阳亭主添麻烦。
郭嘉摇了摇羽扇, 忽然笑了:“主公不乐意送吗?”
秦楚反应了一下, 才意识到郭嘉是在回答她的前半句话。
“曹家公子仪表堂堂,举止磊落肖似其父, ”他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嘉见主公方才与他谈笑风生,还以为主公很喜欢他呢。”
阿楚迟疑道:“曹子脩宽和守真, 是可塑之才, 我的确很喜欢。”
郭嘉眉头一挑, 有点无奈了。
他当然听得出秦楚是在刻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然而他的问题太过敏感,轻易问不出口,也只能硬接下秦楚的话, 七搭八搭地叹了口气,道:
“主公太狡猾了,分明知道……”
与此同时, 帘外又传来一点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顿, 细听了片刻, 原来是阿湘被派了来传话:
“郭祭酒, 庞将军那边的物资清单有些问题, 想请您过去一趟。”
幄帐被阿湘掀起一道缝,春末的大好日光从其中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撒出一地的金光。
秦楚笑嘻嘻地夺过郭嘉手里的鹅毛扇,兀自摇了摇,又轻轻推了他一把:“行啦,干活去吧。”
郭嘉:“……”
东汉没有劳动法,真是太过分了。
军师祭酒叹了口气,平时拿来装腔作势的扇子也没了,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阿湘走进了太阳底下,兢兢业业地干活去了。
——终于走了。
秦楚长吁了口气,把鹅毛扇往几案上一搁,随手拉来一只木凭几,干脆利落地一靠,心道:“真是吓死我了。”
系统的虚影飘到她脑袋边:“啊呀啊呀,秦楚,他还有话要说呢,这么盼着人家走,负心薄情呀。”
秦楚伸出右手,中指与拇指圈起来,弹了它一个大脑瓜蹦子,把紫仓鼠弹得瘫倒在地,又变成了鼠饼:
“我可没做什么。心与情都没交,怎么就负心薄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