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派人借一辆马车来,也好过在路边现眼目呢。
秦楚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可是今日难得空闲,处理这事实在影响心情,她也不想得给自己找不自在,干脆从两人中间又迈出几步,又一次站到前方,将三人的距离拉回了原样,把一碗无风起浪的水端得四平八稳:
“行了,我走慢些,你们跟着在身后便是了,三人同排怪挤的。”
郭嘉看了眼她,发现秦楚已经快把“无语”二字刻在脸上了,于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什么,轻轻笑了一声:“多谢主公。”
马超也点点头,若无其事地瞥了眼郭嘉,闭上嘴不再开口了。
她这回也没心情东张西望了,手往腰后一背,硬是把“回去搬家”走成了“微服私巡”,带着两个抬杠时心理年龄加起来没三十的下属,望永和里的方向晃荡。
她们这三人也说不出哪个更奇怪,又是领导样的姑娘,又是十五六岁的武士,还有个病病歪歪的文人,反正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正常人。
平民也好贵族也好,路过时视线都往这边飘。
秦楚本来也习惯了这些视线,走着走着迎面来了辆马车,本来是侧身想避开的,没想到这车却不长眼似的,居然直直地停在了她们这队怪胎面前。
行人于是又开始侧目。
“咦?”郭嘉稀奇地抬头看了眼,微微皱起了眉,“这是……”
没等他把想法说出口,车里的人已撩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让秦楚有些眼熟的脸。
这人大概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倒是不错,皮肤白净、眼神威严,蓄了把长须,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微妙地傲气,一看便是贵族模样。
他对着秦楚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亭主。”
秦楚先是一怔,目光在他脸上晃了一晃,最终落在他身上那件藤黄色的袍服上。
这衣服——当年袁术接见她和伏均,身上那件外袍上也有这样的暗纹吧?
她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自己八岁时给出的一巴掌,那时候在袁府,她曾短暂地见过袁家另外两个儿子一面……
回忆起这件事也不过眨眼的工夫。秦楚很快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立刻道:
“袁司隶,真是久违了。”
袁绍如今投在何进门下,被他任命为司隶校尉,监察京师与周边地区,权势极大。
他是婢生子,早些年很不受袁术待见,当年秦楚不讲道理地甩给他那混账弟弟一巴掌,倒是为他解了口气,因此,不谈“女子出将”此时是否成体统,袁绍对她还是颇有好感的。
只不过,现今不是谈好感的时候——西凉军阀总共两家,董卓曾受过袁家提拔,与袁氏有旧,若真到选择的时候,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董卓。
“嗯。”袁绍于是微微点头,始终没有看向秦楚身后的两人。
袁家人的傲气倒是有些一脉相承的意思,他和他那个嫡出的弟弟都挺爱抬起下巴看人的。袁绍直接道,“我还有些急事,就先走了,亭主再会。”
秦楚:“司隶再会。”
刚停下不久的马车又驾起来,转眼便绝尘而去。
郭嘉盯着袁家马车远去的背影,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已经无人的街道尽头,手不自主地抚上了下巴:
“袁本初啊……”
秦楚本已带着马超走了小段路,转过头才发现郭嘉还背着身停在原地,一直盯着袁绍离开的地方,又怕打断他的思路,只好在原地等了片刻,待郭嘉眼睛又聚起焦来,才问:“嗯?袁绍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跟回到秦楚身边,“只是在想袁氏所图。”
秦楚眨眼:“奉孝想出什么来了吗?”
“袁氏四世三公,跟在……”他说着顿了顿,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周围依然还有穿行的百姓,无奈地笑了声,“罢了。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也快了。往前再走几步便是伏府了。”
她说的“再走几步”的确没有夸张,三人又行了片刻,果真看到了伏家朱红的大门。
门口家丁禀了一声,立刻将秦楚迎了进去。
伏家庭院的小桥流水、青石假山多年未变,沿途杜鹃开得刚好,红粉的花丛在日光下明亮又热烈,让她短暂地回忆起自己无虑无思的贵族少女时代。
如今归家,才发现真是不同了。
秦楚带着两位手下一路通行,本已远远看到她的院门了,刚想转头介绍,就看见马超忽然站住,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很快地,有些陌生的男人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七娘……?”
秦楚皱起眉,顺着马超警惕的视线向另一头看过去,是个贵族打扮的男子,眉眼又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人虽穿得与贵族无二,衣服却是半旧的,脊背微微弓着,垂着眼显露出些微末的局促,在伏府堂皇气派的花园里,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这男人想要靠近,又好像忌惮冷眼握剑的马超,走了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对着她露出有些难看的笑容:
“七娘回家了啊……我们也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那带着自己上袁府找气的庶兄,伏均伏元才。
第64章
秦楚微微点头, 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三兄。”
伏均一时没有回答。他其实是有点怕她的。
父亲膝下就一个嫡出的孩子,来得太迟,偏偏又是个女孩。
七娘出生之后就被送离了雒阳, 八年后才回来,还是因为婚事的缘故。伏均曾一度以为, 这姑娘的在家中的地位也就如此,或许还比不过两位同样庶出的兄长。
所以袁术提到这孩子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秦楚带到了袁府,却不想这姑娘脾气大得很, 一个巴掌便拍了上去,把他和袁术都打懵了。
再后来,这位他眼中“地位不高”的伏家小妹, 救了皇子、退了黄巾,逾制以女子身份上了朝堂, 封了将军, 成为了西凉镇压反贼的大将。
再回来时,他已经不敢轻易靠近了。
伏均加冠后不久便分家离了伏府,偶尔回来, 也是有要事相求,本来和家中联系渐渐淡了,不想今日恰好碰上回来收拾的秦楚,鼓起勇气,还是打了招呼。
此时一看她态度冷淡, 也不敢再寒暄, 只好涩然望了眼她身后的谋士武将, 诺诺道:“七娘还有事吧, 我就不多打扰了。”
于是转身就走。
秦楚不太理解心思细腻的伏均——当然, 她也不愿意去理解这位庶兄九曲十八转的内心。
看着几乎是落荒而逃的伏均,她眨了眨眼,隐约摸到了他的畏惧来源,但最终还是不甚在意地对着属下笑了笑,引着他们进了小院:
“我们走吧。”
郭嘉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眼伏均的背影。
秦楚自己的小院倒和家里的庭院有不小的差别,她不喜欢绿植花草,觉得会招惹蚊虫,又要留一块空地来习武,因此院子里只种瘦树。
所谓“瘦树”,就是那些长得慢、凋得快的树。
秦楚少儿时在扬州徐/州过春天,往往一场春雨就能把桃花杏花打得一朵不剩,最后只留下一把又枯又丑的树干,瘦骨嶙峋的很省心,因此她院子里多栽这些树。
马超跟着走进去,看着院子里参差凌乱的桃树杏树,一抬头便“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小声说:
“桃树已经开始结果了。”
“唔,今年天热得快,果子也提前结了。”一道平淡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马超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侍婢打扮、容貌秀丽的年轻女人。
这女人与马超对上视线,表情也没什么波动,很快移开目光,又冷冷淡淡地扫过郭嘉,等低头看到秦楚时,终于浅浅地露出一个微笑:
“主人回家了。”
“嗯,辛苦阿妙为我传信了,”秦楚一弯眼,笑吟吟地问,“东西收拾好了吗?一会儿让阿谨驱车,我们就去别院。”
“除了主人要求保留的贵重物品,都整理妥当了。”
郭嘉本还在院子里滴溜乱转,刚找了块石凳坐下,便捕捉到秦妙口中的关键词,立刻又站起身,溜达到秦楚身边,张口就是好奇三连:
“主公要求保留的?那是什么?嘉能看看吗?”
马超拨桃叶的手也不动了,脊背直了直,悄悄竖起耳朵。
“也不算‘贵重’吧——什么都有,最多也就是童年纪念之类的东西。今日来本就不为这些,不过你们想顺便看看,倒也不妨事。”秦楚今天心情不错,想了想,还是拉开房门,招呼他们,“进来吧。”
这间院子位置不错,应当也是精挑细选过的,房屋正朝南面,此时阳光正从窗户洒进来,恰好把秦楚挑起的苍翠杏眼照得发亮。
秦楚在西凉的时候,其实很不讲究。西凉干燥多风,大家都是吃着沙尘过来的,也就幄帐里的谋士好一些。秦楚和其他将士也没什么差别,大多数时候也灰头土脸的,除了一双眼睛奇亮,其余也没什么特征能够辨认了。
像现在这样,规规矩矩穿了绯色的女式曲裾,把发鬓头面收拾齐整,便同时具备了将领的沉稳与贵族的矜傲,又与在沙场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