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转头再说点什么,宽慰下刘辩,也好让自己安点心,然而眼睛一晃,忽好像然看到了一点火光。宋典狠狠一抹眼睛,再往东方一看,顿时有些挪不动脚了:
“那是……?”
走在他身侧的刘辩有些困惑地寻声望去,连带着刘协也慢了下来。
宋典彻底停了下来。
那光不是错觉,它连成了一条短线,正在向前移动!
紧接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声响远远地响起,夹杂着扬鞭呼喊的声音。先前扯不开的乌云几乎是同时从弯月前散开,猛一转眼,清亮的月光便恰好不好地洒在了杂草丛生的地面上。
就连最前方一直埋头领路的赵忠都意识到了,整个身体都僵了一僵,缓慢地转过身。
借着寒凉的月色,刘辩终于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老态横生的脸,没有须发的遮挡,情绪便一览无余。恐惧、木然与惊惶在一张脸上混在了一起,简直成了一片空白。
朝臣追上来了。
他终于在阵阵的马蹄声中,意识到“大势已去”了。
像患了癫疾似的,赵忠的脸狠狠一抽,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将腰间那把从侍卫手中夺来的剑拔了出来,一双手紧紧抓着剑柄,整个人抖得像筛糠,眨眼间便老泪纵横。
“陛下,我等死后,雒阳、天下必乱,还请您保重!”
他颤着嘴唇把“保重”二字吐出来,将剑狠狠地往胸口一扎,直直地盯着刘辩的双眼,支撑不住似的,弯腰倒下去。宦官黑心黑肺,流出的血居然也是赤红的,那点颜色从胸口徐徐地涌出来,不一会儿便渗进了土地里。
刘辩已经看傻了眼,等到赵忠睁着眼睛倒在地上时,才怔怔地“啊”了一声,求助搬地握住宋典脏灰的手臂:“宋、宋典!”
还没等他组织起散乱的语言,开口说些什么,走在最后的郭胜也“啪”地一声跪下,对着手足无措的陈留王惨然一笑,也把手中长剑向着胸腔刺去,就要对年幼的皇室贵胄进行第二轮冲击——
“拿下他!”
年轻女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就在刘家二子与宦官郭胜茫然失措之际,高大的将士早已夺下那把刺下两三毫米的铁剑,一脚将它踢飞出去几米远。
另一边,又有士兵抓起奄奄一息的赵忠,探了探鼻息,报道:
“主公,这个撑不了太久。”
郭胜的手僵在原处,而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听到那熟悉的澄亮嗓音后身体一颤,近乎呆滞地抬起头。
看到一张锐气夺人的漂亮面容。
这张脸棱角并不很分明,眼亮眉细,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还要小些,更像是闺阁贵女的长相,叫人看着便喜欢。只唯独一双苍色杏眼,比雒阳最锋利的剑都要寒冷,毫不犹豫地将本该贴在身上的“可爱”一词打得东零西碎。
简直让人心惊。
“先带回去,能不能救活另说。”她淡淡地吩咐。
刘辩刚刚看完宦官自戕,整个人还有些痴傻,闻言磨蹭着对上她的眼,不由自主地站向后退了小步。
那女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说完这句话,便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 ,屈膝一跪,对着刘辩抱拳而揖:
“臣伏楚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
“将、将军请起,”他磕巴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来,对着秦楚露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容,“将军既然找到我…找到朕了,就、就先……”
他后面的话哽了又哽,究竟是没有说出来。
秦楚对他本就不怎么上心,当然不会去思考一个十三岁的懦弱少年绝处逢生后的复杂心情。
她摆着严肃脸侧耳听了半刻,到底只听见他支支吾吾的这那声,刚想开口细问,却听见刘协接过了他的话:
“既然将军找到了我与陛下,那就先回宫吧。”
刘协说着,瞥了眼面如菜色的郭胜宋典,还想再说什么,八岁的孩子语言能力毕竟有限,还是被秦楚打断了:
“既然如此,殿下请上将士的马吧。至于挟持陛下的反贼……”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低头垂眼的宋典,“臣会处理的。”
秦楚说着,对身后举着火把的士兵一招手,立刻有两人出列。她与女将耳语几句,对方点点头,与第三人对视一眼,押着郭胜宋典去了队尾。
眼看着身旁马超已将刘辩刘协扶上了马,她暗暗松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地,自己也伸腿跨上了照夜玉狮子,拍了拍白马的脑袋,对着身后一众将士们唤道:
“行了,走吧。”
刘辩刘协同乘了一匹黑马,下面便是牵马的士卒。两人一夜所遭变故实在太多,又都是少不更事的琼枝玉叶,此刻即使被救了出来、逃脱了险境,也还如堕云雾,茫然不知所措。
秦楚一开口,二人便不约而同将目光投了过去,却只看见腥红的披风在晚风里猎猎作响。
秦楚背后没长眼,当然不知道两个皇子的所思所想。她一边开口下令,一边夹马上前,脸上毫不露形,心中却在暗暗庆幸:
“……还好还好,果真是抢了先机,没碰上老畜牲。”
老畜牲指的正是此前要求“结盟联军”的董卓。
董卓此人狼子野心,从接到何进密信后就开始绸缪,虎视眈眈地将目光放在疲弱的雒阳朝廷上。若非秦楚早有预料,又有宋典留下的信号,她与董卓谁先找到此处都不好说。
马超来得匆忙,一接到士兵传信,立刻马不停蹄地向着上西门赶了去,临行前被郭嘉叫住,要求另捎一条口信给秦楚。
“董卓也在领兵向西,不知是否得到具体消息。还请主公做好准备。”
她对董卓的确警惕,即便带着众多步兵,接到消息后,也还硬生生地将行军速度提高了一个档位,总算是赶在郭胜前把人找到了。
她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然而此时,秦楚还未意识到,有些话非得等到功成圆满时再想再说才行,否则便容易一语成谶,在一切落幕前再弄出点幺蛾子。
比如她的那句“没碰上老畜牲”。
在她带着百人小队缓慢向东方的雍门前行时,还有另一队与她来自同片地区、同样存心不良的队伍,正朝着这里快马加鞭。
第67章
在董姓西凉军追风逐影地向西疾行时, 城南驻营中,又一支轻骑分队悄无声息地组建起来。
城南大营难得点满了火把,五步一处火光, 明光瓦亮地照白了小半边天,帐前不断有士兵行进行出,西北良马垂首立于空旷处,安静地等待着士兵列队。
亲兵疾步上前,对着军师祭酒一拱手:
“祭酒,队伍已准备齐整, 现在出发吗?”
郭嘉扫了眼井然有序的轻骑军队,点头示意:
“好,即刻启——”
他的目光从骑兵身上收回来,无意间滑过远方城门, 眉头一皱,最后一字戛然而止。
士兵没听到他说完,不由抬起头, 悄悄觑了眼他。
不知看到了什么, 军师祭酒整个人都停了下来。他抬起下巴, 微微眯起了眼,目光跳过了前方的片片营帐, 不闪不避地落在了东北方的广阳门前。
那士兵见他如此,也大着胆子跟着望去,借着营地明亮的火光,定睛看了一阵,才发现城门不远处有一道人影, 乘着马, 正向此处奔驰。
“先等等, ”郭嘉当即改口,“再等一个人来。”
将士茫然应是。
几乎是在马超离营的后脚,被派往城北的斥候便赶回到营地,报告了董卓军的行进方向——果然也是城外西郊。
军师祭酒何等敏锐的人,一看董卓亲自领兵,便知道事情不妙,眨眼间思绪千转,当即发号施令,派亲兵组成轻骑小队,前往白马寺一带接应秦楚。
看他的反应,本应对那西凉董卓尤其紧张才对,怎么会为了一个人而推迟起行时间?
士兵心中奇怪,但也知此时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只能将满腔疑惑压入心底,盼着城外那人赶紧过来。
雒阳西南处相对空旷,春夏丛生的杂草也被将士们踏得快秃了,除了一道潺潺雒水外,基本毫无遮挡,真要有心,跑过来也不用多久。
那匹骝马跑得倒快,顷刻间便过了木桥,向着营前飞驰,郭嘉立刻带着领队将士迎了上去,还没等来人下马,便打了招呼:
“文若。”
士兵偷偷抬起眼皮,只见马上那男人一身天青色外袍,里面是黛蓝深衣,是典型的文士打扮。这本是不便行动的装束,可他下马时的姿态却异常优雅,硬生生地把这荒寒冷硬的军营衬得像什么琼台玉阁。
他从马背上跨下,对着郭嘉简单行了一礼,清秀俊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嗯,许久未见了,奉孝。”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啦。”郭嘉笑着摇摇手,伸臂引他向主帅帐内走去,“事态紧急,文若,这里请吧。”
将士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一时忘了上下尊卑,向前跨了一步:“祭酒,那我们……”
“你们先等着,不会太久。”
“……诺。”
他没得指令,也不敢擅自归队,只好老老实实地守在帅帐前等郭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