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难得磨叽了一次——她手下是没有谋士的,唯一的荀彧只是听了朝廷的安排(或者可能是自己要求),跟随协同她而已。他的门第和阿楚很接近了,因此她也不敢苛求其他。
她紧紧地注视着郭嘉:
“先生确定吗?——如果先生是因为自己声名未起,收不到他人邀请才选择了阿楚,那么我也会拒绝的。”
郭嘉闻言一怔,看着阿楚认真的的目光,本想玩笑的心也沉静下来。
其实阿楚的担忧很有道理,因为此时他们二人的境遇,都能称得上“落魄”了。
郭嘉出身寒门,尚未弱冠,隐居山林等候良机,在庸人眼中,大概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山夫;阿楚门第虽高,却因为女子身份走得更加艰难,就算面对新兵,都要加倍努力才能树立起威望,资质再高也不得看好。
他心里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清二楚,明白阿楚为何顾虑,兀地心里一软。那点又轻又细的涩意来得唐突,很不讲理地在他心头盘桓了两圈,悄无声息地钻进去,盘踞其中。郭嘉摇摇头,郑重其事地低头,与她对视:
“自然是确定的,亭主以为我会委屈自己吗?
“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我与亭主境遇类似,明白你的顾虑。然而,”他顿了顿,借着月色,专注地望进她眼睛里,和里头自己的倒影打了个照面,“正是因为亭主与郭嘉的路途同样崎岖,郭嘉又看到了你的决心与能力,所以才愿意追随你啊。
——亭主,不要妄自菲薄。”
“菲薄”两个字落得尤其轻,生怕被风带出去似的,他侧过头去看那一头的宴客厅,只留给阿楚一个瘦削的下颌线。
他生得其实只能算清逸,比起荀彧为人称道的文雅俊美略差一些,平日里又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于是常让人忽略了他的相貌。这位后世为人乐道的奇士,此时在月色下显露出一二分正经,难得让人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容貌。
阿楚看了一会儿,心想,得找个办法让他多活几年,否则用起来都提心吊胆的。
不过她嘴上说的还是人话:
“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您既然愿意助我,那阿楚也会竭诚以待。”
“行了,主公走吧。”郭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听完她的话。在她上一句堪堪结束,准备再说什么时,忽然转过头来,打断了她。
“主公与嘉可以字相称。‘先生’、‘您’之类的敬称,嘉虽不介意,外人却不会这么想。”
他说得还算含蓄,阿楚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给予谋士——尤其是年轻的寒门谋士,这样的敬意,只会让其他不明情况的人看不起她,以为阿楚是靠此留人的。
她微微颔首:“我晓得。”她没有再谢谢郭嘉。
从骑马走出雒阳城的那一刻开始,她身上的标签就不是哪家贵族的女儿了。哪怕时间流动得依然不疾不徐,她还要沉潜多少年才可起身,秦楚都必须立刻担起成为主君的责任。
这个世界落后且残酷,门第的优越也掩盖不了世人对性别的偏见,在被斥责“牝鸡司晨”前,她必须用很少的时间成熟起来,成为天下人愿意追随的领袖。
一个夜晚的时间,也就足够了。
第46章
阿楚颠着脑袋打瞌睡。
豫州的春天过去得很快, 眼睛一睁一闭,乍暖还寒的三月就像树上的杏花一样飘逝而去,转眼就入了夏。
托三月那批黄巾的福,阳翟城对她还算友好。
她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窝在县府, 每天也没什么人来找她麻烦, 县令陈佑自不用说,恨不得把“放任自流”刻在脑门上;和她不太熟的县尉, 也已经和高玥典韦称兄道弟起来, 没事时还会帮着练一练兵。
另外,除了每日定点的习武练兵, 她每天都要去办公室学习翻阅宗卷。
治所的大部分文案都是对她开放的,阿楚私下里也觉得陈佑实在心大, 对她一点也不提防。不过再怎么说, 对刚开始学习政务的阿楚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纸上谈兵的作用毕竟有限, 远远比不上实战演练来得有用。阳翟是座富饶的城市, 既然她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真实的”文件, 自然不能视而不见。背靠着郭嘉荀彧两位颍川人才,她每天看一点, 找到了状态,也就渐渐发奋图强起来。
当年诸葛玄捧着上百卷的《诗经》《礼记》,被阿楚的摆烂躺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时, 可能也没想到,她有一天能如此上进。
郭嘉庆功宴那日喝多了酒,亲口和阿楚说过要“拿之后时间来换”。阿楚仗着自己得了这承诺, 拎着两卷文案大摇大摆地走到郭嘉门口, 一踹开了他的大门, 把打盹的郭嘉吓了一个激灵,爬起来时还以为在做梦。
阿楚:“奉孝来看看,这东西该怎么学?”
郭嘉:“……”
他从塌上爬起来,盯着阿楚手里的宗卷沉默了片刻,很干脆地指向了书房的方向:
“主公多读点,每天看个百来卷,自然就会了。”
阿楚:“……”
她一度怀疑他这个人是不是特别记仇,当年扔给他十几卷竹简,他要拿这个方法报复回来。
还好荀彧是个良善人。大概是因为少年时跟在大儒荀爽后面学了不少,他传道授业很有一套,每天定时定点去办公室给阿楚答疑解惑,比没事睡大觉的甩手掌柜郭嘉靠谱多了。
而这位“胜似吾师”的监军荀彧,此时正坐在阿楚对面,手里握了卷《谷梁传》,垂着眼慢慢地看。
他一抬眼,发现阿楚一手托腮,眼睛要闭不闭地打瞌睡,便知道她和平时一样,已把桌上那些看完了。
外头太阳也斜了,暖橘的日光从雕文木窗里挤出来,洋洋洒洒落了满屋,把阿楚头顶的发丝都照得泛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下手里的竹简,把她之前随意脱下的绸制襜褕从蔺席上捡起来,抖了抖,披在她略显单薄的肩上。
“……!”
阿楚一感觉有人碰她,立刻睁大了眼,很像在先生眼皮子底下睡着的学生。她试图掩盖自己刚才打瞌睡的事实:
“——嗯?怎么了?”
荀彧看着她左脸下面发红的手指印,勉强忍住了笑,咳了一声:“异人醒了?”
阿楚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板起脸说:“我没睡。”
荀彧点点头,他既不应和也不反驳,反而让她无话可说了。
阿楚想了想,也从座位上爬起身,慢吞吞地套上荀彧给披的外衣,忽然问:
“长社的信来了吗?”
给长社皇甫嵩的信是三日前寄出去的。
七日前东边传了信来,说波才的十余万黄巾军攻下了朱儁守卫的鄢陵城,已经准备向长社进军了。
皇甫嵩和朱儁虽是朝廷指定的主力军,可带的官兵也不过六七千人。波才军十多万人马——这数量绝对有水分,可是再水也不可能低于三万了。就算雒阳兵每人能抵三个黄巾,那长社撑死了八千人,也打不过三万的黄巾啊。
阿楚倒是有心作弊,然而系统的“增加兵马”,界面始终是灰色的,现在看来只是摆设。她猜测这种逆天功能或许是有些门槛的,就像特意与变速功能区别开的“时间暂停”一样,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不过现在也还算过得去。阳翟这里已差不多平定下来了,除了高玥典韦之外,还有县尉帮着练兵,一个多月下来,阿楚手下五千多人的军队勉强也能上场了。
当然,也只是勉强能够罢了,毕竟没有真刀实枪地练过,这些天来,他们做的顶多算“服从性训练”。
“刚到。下午刚好有人来报,我没放进来,准备等异人醒来再说。”
阿楚这下也不管睡没睡的问题了,眉头一皱:“怎么不让他进来?”
荀彧安静地看着她,阿楚知道是自己急躁了,立刻熄了火:
“好吧,好吧。不妄动,以守阳翟之己仁为主。
——然而敌我人数太悬殊了,朱公伟已经败退,我实在担心皇甫将军,还有长社……”
她的忧虑并不是无依据的。
实际上,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情节:颍川黄巾攻破右中郎将朱儁,紧接着便围攻长社。波才军人多势众,皇甫嵩手下几千将士难以匹敌,只能闭门避战。
直到两月后步入仲夏,黄巾疲乏,在长社城外依草结营,才被皇甫嵩抓住了机会,靠火攻破了困局。
然而,八千的士兵留守在一座城里,两个月所消耗的粮食数目绝对不小,这对于城内的百姓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就算长社此时的粮食还可以支撑官军长期作战,但是在军队离开之后呢?这一年的冬季,又会有多少民夫流离失所呢?
因此,阿楚认为,如果有能力速战速决,就不要为了求稳把战况一拖再拖。
但是荀彧说的也的确没错。
当时皇甫嵩与朱儁商议,决定派她到相对安全的颍川西部,这是阿楚的职责。
有她驻守阳翟,就算官军一败再败,也可以退守此地,再做打算。
如果她率领主力军离开阳翟,这里被余下的黄巾趁虚而入,前方艰难对峙,后方又因此失守,那才是真的没处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