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默默闭上了嘴。
六年了,虽说他和秦楚不是天天见面,但七日一见总是有的。即使是这样的频率,他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孩子从当时那粉雕玉琢的稚童,变成现在这个……一枪挑一群的少女。
阿楚浑然不觉他的复杂心情,抬手一挥,对那将士道:
“你先下去吧,别打扰我了。”
那士兵连忙应声退下:“喏。”
正如伏完刘华所预料到的,在接手军队的最初,阿楚是不被这些新兵放在眼里的。
这些将士大多出自雒阳周边的平民家中,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阿楚的“舞阳亭公主”之称是如何得来的,因此乍见得队首白马上那张明眸皓齿的脸庞,还以为是将领在开玩笑。
好在朱儁皇甫嵩对她携带私兵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他们还挺欢迎,总之,有了五百部曲作倚,局面姑且还能控制下来。
不过这些新兵,虽说没怎么动手动脚,勉强算是安分地站在原地,可嘴却是没有停下的。
阿楚当时和高玥说“人言可畏”,不曾想这么几天的工夫,就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阿楚闭口不语,绕着军队方阵前后绕了几圈,听着他们从窃窃私语变成大声议论,挑出来几个起哄最凶的,抓出来在众人面前列成一队,暴打了一顿。
她虽不能说是力大无穷,但也是从小习武长大的,自然和这些士兵想象的“手无缚鸡之力”不同。她有天赋、不怕疼,还有系统的加速器做担保,打起架来比谁都有底气。
那几个不长眼的新兵,仗着朱儁皇甫嵩不在,以为没人能奈何他们,聚在一起指着阿楚和高玥说荤笑话,字句不离“帐中”“塌上”。
高玥现在是男子打扮,可生得太漂亮,又是阿楚自带的裨将,总不离她身边,因此也逃不过被议论,被那些作死的新兵说成是阿楚那年长的小白脸了。
高玥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往日在家中听到这话,是要翻来覆去想很久的,只是这作战盔甲套在了身上,她居然不觉得伤心,只感到血气上涌,手都已经握在剑柄上了,若不是荀彧拦着,她差点冲出去。
没想到阿楚比她冲得更快。
那几个士兵被她一脚踹在小腹上,差点跪下去,又被绕到后面的阿楚顶向前,头晕眼花地踉跄了下,又感觉到拳头雨水一般落在了脸上。
其他新兵:“……”好家伙。
目瞪口呆的荀彧:“……”
捏紧拳头的高玥:“……”
远在雒阳的袁术打了个喷嚏。
只有系统是最了解她的,一早就知道她要杀鸡儆猴,憋着一肚子气,摩拳擦掌等了好一阵,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阿楚把几个嘴巴不干不净的小兵打得鼻青脸肿,开心得在她脑子里即兴点播了几首土味背景乐。
等到阿楚脑袋里的“自信放光芒”唱完了,周边的杂音也终于止住了。
阿楚抱臂看着他们,冷笑一声: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高玥站在她身旁,试图忍住嘴角的笑容。
一顿打不乖,就打两顿,两顿不行就三顿,一直不听话就一直打,打到听话为止。
……荀彧总算是听懂了她当初那句“不需要谁保护”的意思了。
军营不比朝堂,没有世家大族那些根盘错节的利益关系,不需要步步为营,更不需要在行动前计算所有的可能性。男女也好,老幼也好,这些是不重要的。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这些人都只能乖乖服从她。
在雒阳给袁术一巴掌都要母亲出面才算揭过,但在军中却没这样的规矩,“谁拳头硬谁是老大”这种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让她感到非常愉快。
阿楚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与荀彧的谈话被打断,她也没有特别不快,打发完将士,又笑眯眯地凑回到荀彧身边,重新开启了话题:
“文若呀,我早就听闻颍川有不少人才啦。如今黄巾四起,不绝如缕,朝廷危难,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荀彧刚从回忆里抽回思绪,便听到阿楚难得好声好气地讲道理。闻弦音而知雅意,他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轻笑了一声,反而给阿楚出了道难题:
“彧的确有一友人在阳翟……只是他在信中提及,前阵子迁了住址,已去了深山隐居。”
“连你也不知道吗?”
他一向温文尔雅的脸上又浮现出无奈的表情:“彧这些年都在雒阳啊。”
阿楚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
“对哦。不过,既然是文若的朋友,我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见一见的。”
荀彧噙笑看着她。
“……嗯,如果能请他出山,那就再好不过啦。”阿楚道。
第38章
阳翟气候温暖湿润, 山区丘陵众多,又有颍水穿境而过,与东武富春有所不同。
颍水生奇士, 这并非只是流传在颍川士人中的说法。颍川士人掩藏才华,蛰伏等待良机,便隐居山林, 偶尔也帮助困顿百姓, 给他们提些主意, 或者施些粥米,这是路边采桑的孩童也听过的。
阿楚带着两千士兵打马行过,刻意避开百姓田地, 一路看过去, 只觉得这里确实不太像战争地区。她想,真是辛苦皇甫嵩了, 黄巾这样浩大的声势下, 居然也能拨出块还算安稳的地方给她划水。
她低头看平民,百姓自然也抬头看她。
因今日进城,阿楚也就未穿盔甲。高玥怕她受冻,给她戴了披风。骑兵跟在她身后拥着走,再后头就是持长槊的步兵。
此行仓促, 沿途几县的情况各有不同, 阿楚忙着与荀彧商讨形势, 没能好好训练士兵,就让高玥代劳。没想到她也是有想法的, 抓住了行路的那点时间, 边走边训, 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太露怯了。
她围了猩红披风,脸颊边发丝稍乱,不掩傲色,昂首策马,左右监军裨将,一文一武,身后士兵步伐齐整,乍一看也有点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
百姓们看着她策马走在最前,年龄性别实在不寻常,窃窃私语起来。阿楚多少知道人们的想法,也不刻意去听他们交流的内容。
阳翟令陈佑站在城头,看着阿楚的兵马近了,连忙下了城楼,让士兵敞开城门,迎官军入城。
唇亡齿寒,这点道理是乡野孩童都明白的。波才军聚集在颍川,虽然东部还有鄢陵长社作守,但贼人来势汹汹,两座县城未必能支撑得了多久啊。陈佑日盼夜盼,每天都要登上城头看一看原处,只等着官兵入境,好让他能睡得下觉。
他是颍川陈氏的旁支,在主家是说不上什么话的,能当上县令也都靠自己,是干实事的人。
他心里明白,如果外援迟迟不来,波才又攻下了鄢陵等县,直打到颍川西部阳翟城下,那便是真的大祸临头,因此一早就贴了告示,招募乡勇,又派都尉紧急训练县兵,甚至连家中部曲也拨了出来,零零总总凑起来,也有了三千人,勉强能奋力一抗。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雒阳官兵一天不来,他的心便一天放不下。今日登楼,看到兵马上前,军容整肃,就知道是雒阳来人,他心中雀跃,立刻让人迎了进城。
待官兵进城,他才看清了领头人,不由一愣。
他试探地对阿楚喊了句:“…将军?”
阿楚现在是没有职位、也没有功绩的。她人生的高光时刻,迄今为止也就是揍了几个陆上的水贼、抓了个典韦,打了个宦官,人数加起来,勉强才能凑到十个。
不过她还是大言不惭地受下了这个将军的称呼,一撩披风,滚鞍下马,昂起头落落大方地应了:
“是我。”
荀彧跟着下了马。
他的六艺大概学得不错,既没有武官的皮糙肉厚,也没有阿楚逆天的承受力,在马上行了这么多天,居然也一声苦没喊过。
荀彧对着陈佑一拱手:“陈县令。”
阿楚当年那些事迹,说起来再厉害,也都不算太大的事情,在雒阳流传过一段时间就罢了,真要传到各地,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也是不大可能的。
不过,陈佑虽然没有听说过在雒阳的阿楚,毕竟是颍川大族陈氏的一支,荀氏主家的子弟也是知道的。更何况,即使不久后去了雒阳,荀彧少时的才名还是在颍川远扬着的。
陈佑一见荀彧,立刻把对阿楚的困惑放在了一边,对他回礼:“荀公子。”
荀彧不点头也不回应,先介绍阿楚:“这位是陛下派来颍川的舞阳亭主,伏楚。”
“亭主”是诸王女儿的的爵位,且雒阳的伏氏只有一家,正是阳安长公主所入的那一家。长公主与藩王地位相近,陈佑略加思索,便明白了眼前少女是何身份,连忙拜道:
“见过亭主,亭主请往这里走。”
阿楚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本以为自己会受些刁难,不想陈佑居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引她进了治所。
高玥对阿楚点了点头,也领着士兵去安顿了。
阿楚本还担心她会不适应,没想到她的接受能力比阿楚自己都好了不少,短短几天,竟就把手下士兵们管得这样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