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最后总结:“……我觉得自己遭受了怠慢, 所以打了袁公路。”
刘华在伏均与袁家三子的注视下, 缓慢地点了点头,走向表情难看的袁基。
汝南袁氏的两位长辈也是忙人,管不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既然如此, 就得由长子代劳了——“长兄如父”,这是封建社会的规矩。
袁术本就骄傲自大,看见不顺眼的就刁难两句, 也不是稀奇事。只是绝大多数人都只会忍一时风平浪静, 因此也没出什么大岔子。
其实袁术也觉得奇怪。
他看在阿楚是伏氏女儿的份上, 还算收敛了点。男人聊一聊女子婚事、称赞一下她未来夫婿,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算他语气不算那么好吧,也不至于直接被打——还是被这么个女孩打吧?
这下可太不好看了。
袁术对阿楚非常不满。可他家兄弟几个呢,其实对这件事也没怎么上心。
袁绍因为是婢女所生,早被他狗眼看人低的态度欺压得心烦, 自然乐得看袁术倒霉;
亲哥袁基倒算得上厚道, 委婉劝解了两句, 发现先开口不尊重人家的的确是袁术,再看看阳安长公主的脸色,也就不太反驳了。
长公主都出面护女儿了,袁府哪能不给面子呢?
于是,阿楚就这样被母亲领着离开了。
她心里有气,跟在刘华身后时,还可惜自己没多给袁术几巴掌,让他做个人吧。
阿楚也不知道伏均如何了,或许自行归家了吧。她现在也不太在乎了——这位三兄带着她来硬受闲气,却懦弱得只会低头,这让阿楚对他的观感已跌到谷底。
唉,果真没用。
阳安长公主倚靠在马车的枕头上,待到车行了好一段路,才开始细细询问阿楚:
“此番前往袁府,是伏均带你来的吗?”
“对的,是他。”
“呵,”刘华笑了一声,语气冷下来,“不堪用的东西。”
阿楚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她自己更恶心袁术。但还不等她仔细思索起伏均的问题,刘华已经放缓了语气,问她:
“七娘生气,真的只是因为袁术不守礼节、出言不逊吗?”
阿楚想,母亲果然知道。
可是阿楚对于女性的观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知道不能以她价值观里的那套思想为说辞,让袁术受罚。
但她现在已经出了袁府,对面坐着的又是格外有想法的母亲……阿楚最终还是没有忍耐,直截了当地开口:
“袁公路看我不起,以为我在琅琊长大,待我态度傲慢,这只是是一点;”她说着,望了眼母亲。
见刘华点点头,露出鼓励的表情,阿楚继续道,“但我更愤怒他视我为傅公明之附庸。”
刘华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阿楚的眼睛眨也不眨:
“傅公明向我提亲,哪怕我家还没有给他答复,我便已经成了人们眼中的物件,象征的只有傅公明的眼光和伏家付出的代价。
“我诞生时天空的霞光,抬高的是物件的身价;
我在东武作过的文章,读过的书简,增加的是售出的价格;
我是母亲的独女,嫡出的身份,增添的是伏家买卖的筹码;
我的容貌是被端详品味的,我的性格是被挑剔评判的;
我的名不重要,旁人只要知道我的姓氏;
我的才能不重要,大家只需听说我是世家出身;
我的意愿不重要,人们已经能看到我的结局。
——是这样吗,母亲?”
刘华惊道:“阿楚!”
阿楚唰地一声站起来,她没有话说到一半就闭嘴的习惯。她牢牢地注视着母亲闪烁的双眼,冷静得堪称反常:
“母亲也是和我一样的女子,今上无德无能,连血脉都稀薄得可怜,却被扶持上位,登基后成为至尊之人,那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刘华听到这大逆不道、贬斥天子的话,手一抖,茶盏里的水洒了出来。她呵斥:“快收声!”
阿楚不管。她一字一句地继续:
“母亲被当做物品给了父亲,地位再高也不能上朝堂,在后宅中讨论政事,或许还被他人说三道四,那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母亲唯一的女儿被视为物品,被兄长友人评头论足,还要家中长辈调停,这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阿楚看出来母亲不寻常:她出身尊贵、性格强硬,听得懂政治、更愿意谈论政治。这样的女子,与世俗推崇的典型是截然不同的。
正是因为她有所不同,所以有些话才能够说给她听。
刘华听完她毫无停顿的将这番话说完,几乎发不出声音。
八岁女孩说话还有些缺乏体系,但她很聪明地回避掉那些理论问题,更多时候实在动之以情。
阿楚说的这些问题,长公主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吗?
她在很多时候都曾经幻想过,“假如我不是女子呢?”这想法从年幼时便伴随着她,一直到她及笄、离开皇宫,嫁作人妇,再成为人母,等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后杀了曾经最受宠的贵人田圣,外戚推了旁支里年幼的刘宏上位称帝,这荒唐的想法才渐渐消失。
可是八年后,她那个已经有了想法的女儿,又一次提起了它。
只是阿楚说得更加直白:
“母亲,如果我想被当做‘人’来看待呢?
——我能够在身为女子的同时,不被衡量价格地、像男子一样活着吗?”
“……”
少女时期的宫廷生活在她脑中走马观花地掠过。刘华渐渐冷静下来,轻轻地摇头,安抚着女儿坐下。
“这还为时过早了,阿楚。”她不再使用“七娘”这个称呼,试着以一种更平等的姿态面对小女儿。
刘华的声音压了一压,在安静的车厢内依然能听得很清晰:
“我明白阿楚的志向了。
“我保证,”她的神色很郑重,“阿楚不愿意,母亲便不会让你出嫁。”
阿楚望着她:“还有呢?”
刘华的嘴角微微一弯,她看得很清楚:
“小滑头。这么早就开始想着拉拢你母亲了?
好,那我就再向阿楚承诺——无论你以后有怎样的志向,我都说服你父亲,放你出去。”
阿楚轻轻抽了口气,她握住了母亲的手。
这承诺的意义太大了。
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如果她想以女子的身份行走,就必须获得足够的支持。
刘华的“为时过早”或许是说她自己,或许是说其她女人,但……现在来看,是不包括阿楚的。
长公主的庇护究竟能支撑她走到哪一步呢?阿楚不清楚,但她愿意相信,至少现在,她能够安稳地向自己想要的道路前行。
“——不过,”刘华又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阿楚随之瞪大了眼睛。那只食指移到了阿楚头顶,变成一只妇人的,温暖的手。
刘华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不过,如今与傅家的事情,母亲不能完全告知你。
但阿楚若想去找荀家郎君,我也不会阻拦。”
“……我明白的,母亲!”
刘华看着她难掩兴奋的目光,不知怎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当年你叔父与信来,说阿楚有非同小可的抱负,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阿楚果真……”
阿楚止住母亲之后的话:
“我没有,母亲。阿楚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
“对不住,让荀郎君久等了。”
荀彧摇摇头。他和秦楚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并不存在什么等与不等的。
阿楚是被母亲的马车送过来的,阳安长公主还特地替阿楚补上了见面礼,投荀氏所好,带了不少典籍与香料,连荀爽都被惊动了,赶忙从书房起了身,去见长公主。
阿楚来得的确匆忙,荀彧没有预料,房间里的香也还熏着。不过这一回,香炉被安置在木榻旁的矮柜上,旁边还放着小剪。
阿楚第二次来,还是不太习惯,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头。
她看了眼荀彧将伸未伸的手,又看到一边的矮柜,大概猜出这位礼貌的少年想做什么了:
“荀郎君在自己的书房,可以不用顾虑我。”
她的嗅觉不灵,在室内待上一阵子就习惯了,没有特地为她剪香的必要。
不想荀彧错会了她的意,闻言轻轻颔首,把小铜炉抱到书案上,握起剪刀,低头剪起香头来。
荀彧道:“女郎请稍等,一会便好。”
“……”阿楚无言地看了眼他白净的手指,不知怎么地想起自己给袁术的那一巴掌。
袁公路,你看到了吗。
人比人啊。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着荀彧快剪完了,便直接开口:
“昨日与荀郎君信中也提到了,我归家到现在,听了些雒阳传闻。今日去了袁周阳的司空府,听袁……袁家的人说了些未曾听过的内容,略有了些头绪。
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所以想请郎君来为我解惑。”
“彧明白了,女郎请讲吧。”
“等一下——阿楚的问题不多,只有三个,但未必都是人们有勇气谈论的话题。即使这样,郎君也愿意回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