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觑了眼伏完,抿了抿嘴,小声说:“多谢不其侯体谅,攸不介意的。”
“那,攸公子这边请。”
阿楚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荀攸弯腰进了马车,却听得刘华含笑的声音:“阿楚很喜欢攸小公子呢。”
啊?!
阿楚转了转眼睛,忍不住抬起手臂抗议。
刘华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小手,嗔道:“可别把巾帕弄掉了。
阿楚对待母亲与父亲时都不激动,怎么这时却活泼起来了?”
阿楚:……
大概是因为他戏份比较多。
“好啦。小红,抱她回去吧。”母亲最终还是笑了,眼底却依旧是惆怅。
阿楚也放下了手,不再闹了。
她前半生只有二十来岁,再醒来便是东汉伏家的女儿了。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前世的一切已像隔了一层纱,忽远忽近,看不真切。倒是婴儿的本能,让她不自觉想要亲近如今的父母。
可是,为什么她刚刚出生便要被送走?
伏完夫妇看上去并不是厌弃她——甚至表现略显冷淡的伏完,在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都解下了腰上的玉佩,偷偷塞进了她的襁褓里,现在还有些硌得慌。
“阿楚一事算是结了,也算让我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慈明如今还留在雒阳?党锢还……”
“还要多谢伯敬哪……”
伏完与荀爽离得不远,声音却压得很低。阿楚被迫听了一耳朵雒阳政事,又因为听不真切,一头雾水,只好换只耳朵听听其他的:
“小主人低烧,切记得不停用凉水擦拭身体……若有问题,便拿你们……”
“医工若是怠慢了,便去寻部曲来,阿六最是……”
阿楚听着母亲的声音,感觉昏昏欲睡。
伏完和荀爽正在寒暄,母亲刘华正在交代侍女与乳母的照料事宜。阿楚又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连人带被子给紧紧箍在怀里,只能看着侍女小红的下巴,与雒阳小半部分的天空,静静地发呆。
她的眼前又开始模糊了,感觉夏季被塞在小被子里的感觉实在不太好,雒阳郊外似乎不太凉爽,小红仅仅地抱着她,让阿楚感觉脸颊有些发热。
她眯起了眼,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2章
阿楚是被婢女的动静惊醒的。
她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仍然只看到婢女粗糙的下颌。
阿楚艰难地转动眼珠,勉强把视线移到了马车棚盖上。还没观察出个所以然,忽地感觉额头一凉。
她吃力地举起手,在她眼下摇了摇,意思是:这是怎么了?
小红如梦初醒,胡乱擦了把眼睛,低头见眼泪落在阿楚额头,赶忙摸出柔软的绸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水迹。
阿楚看见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里面有泪花,便知道她有心事。只是还没有等她靠着这婴儿的身体做出什么安慰的动作来,小红已经抱着她,乏力地靠在座上。
她大概也觉得很累吧。
原本扭动着想掀开点被子的阿楚决定安分一些,不再给她添麻烦。不想小红已经注意到了,轻轻折起小褥的一角,让阿楚得以透透气。阿楚对她弯了弯眼睛——这是她现在最能表达善意的方式之一。
没想到,小红看见她笑,眼眶居然又湿润了。她搂住阿楚,微微低头,将脸贴上她的,声音又闷又轻,不知是说给谁听:
“小主人低烧已三日不止了,此番走得匆忙,医工也未备齐草药,还要部曲与乳母沿途去寻……
所幸净水是足够的,然而、然而……”
她这样说着,几乎要哽咽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出生便要离家,得了温病,还要在马车上赶路……”
是啊,真的好惨。阿楚心想,如果我没活之前二十年,我也要哭了。
不过婴儿的睡眠时间极长,即便一直在车上,多半也没什么感觉。
这几天来,阿楚因为本能,常常昏睡过去。每每醒来,除了在乳母胸前进食,便只有在小红怀中了。小红待她多细心,她自然是知道的。
阿楚实在不忍心看她这般难过,可行动实在受限,只好从喉咙里发出些“咯咯”的声音,想转移她的注意。
好在情况并没有让她为难多久——有人敲了敲马车的车身,小红立刻止住泪,直起了身。
部曲阿六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红,你在吗?这山里有不少细辛,若是采齐了,接下来就不缺药材了。
我唤了几个兄弟,同医工去山里采摘,剩下的就在篝火边守着。有什么事,唤他们便可。”
小红先是拿袖子抹了抹脸,确认没有异样后才探出头:“你留了多少人?蔡氏也在么?”
“四人。还有荀公子也在。蔡氏认得药草,我便把她也叫走了。”
乳母蔡氏略通医术,也是她能随阿楚前来的原因之一。此番轻车出行,带上的部曲也不过八人,都是伏家拔尖的那批。阿六留下一半当守卫,也算合适。
小红点头:“你们去罢。”
“小主人的药,蔡氏方才煎好了在外头。”
“好。我这就去。”
阿六转身离开。阿楚被小红抱起来,窝在她怀中,感觉小红慢慢地下了马车。这时看看天空,才发现已经入夜了。
夏季郊野多蚊虫,好在有母亲给的艾草香囊,否则更加不好受了。不过阿楚并不太在乎——自雒阳一别,他们上路已有五六天了,期间赶路之外便是修整,全部被她给睡过去了。现在又有机会看到那位“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的荀公达(而且是少年版),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期待起来。
“阿楚,来喝药啦。”小红叫她的名字。
……啊。在此之前,还得喝药啊。
阿楚一勺一勺将药喝进去时,荀攸也在观察着她。
这位伏家女儿的降世异象,荀攸在雒阳时也有所耳闻。然到初次见到时,也只能笑笑:究竟只是个婴儿,看不出什么的。定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
“小主人真是乖巧。”
阿楚仍然慢吞吞地喝药。
“蔡氏煎药时与我说,新换的药里头含了白术,怕小主人吃了辣,要我转告红娘,记得喂些金桔蜜饯呢。”部曲阿七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看着阿楚。
小红正给阿楚吹药,闻言瞥了眼说话的部曲。她将铜勺伸到阿楚嘴边,才开口说:“我自然是带了的,”她点了点起下巴,示意部曲去看另一处的小木桩,上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包裹。
“红娘现在腾不出手,请阿七替我取来罢。”
阿七揉了揉脑袋,嗯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灰准备,神情看上去有些怠惰。
小红见他这般,有些不满,连喂药的手都慢了,张了张嘴,准备说些什么。还未开口,便看见荀攸站起身,轻声道:“七大哥要护卫红姑娘与伏小娘子,小公子的蜜饯便由攸去取吧。”
小红与阿七不约而同噤了声。
很快地,小红轻咳一声,对着荀攸颔首,掩饰住这段尴尬:
“那就有劳荀小郎君了。”
目睹一切的阿楚在心底感叹:荀攸一向藏拙,看来是从小习得的本领啊。
她目送的荀攸走远,乖乖张口喝下汤药。虽说其中加了些略刺激的草药,她却仍然只觉得苦,并没有感受到辛辣。
不过,也不算奇怪。
毕竟她前世也是嗜辣的,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人对辣味并不敏感。加之婴儿还在病中,味觉偶有失灵也不算奇怪,更何况,她现在至少还能尝出这药里加了黄连呢。
阿楚苦中作乐地想,这黄连实在是太苦了。荀攸小小年纪便如此老成,表情丝毫不见波澜,真是应当把这药给他尝尝,也算养生了。
婢女的手又伸到面前,她习惯性地张嘴,才发现铜勺里的汤药已变成了捣烂的金桔蜜饯。
阿楚:……
真不知道该惊讶这捣烂的蜜饯,还是惊讶自己原来还没牙。
尽管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她清醒的时候仍然觉得自己和成人没什么不同。一定要说,大概是身体暂时无法自理什么的(……)
被抱在怀里喂食的,自觉等同于半身不遂成人的婴儿阿楚,慈爱地看着沉默思考状的小荀攸。
荀攸倒是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
荀攸虽是世家出生,母亲却早逝,父亲不久后也撒手人寰,从小跟在叔叔后长大,如今又随着祖辈的荀爽在雒阳学习,虽然生活富足,但心中始终有些不安。
荀爽虽待荀氏子弟都极好,但终究是有些隔阂。因此,即便知道伏家去的是东武而非广陵,他还是说服了堂祖父,希望可以离开雒阳。
荀爽大约也明白他的想法,因此两遍后也答应了他,带着他找上了不其侯。
不其侯小女儿的流言传遍了雒阳,在荀攸看来,伏氏选择将那孩子送回东武,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如若留下,说不准哪日宦官便撺掇着圣上做出什么荒唐之事来,如此一来,伏家更要进退两难了。
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荀攸在雒阳越久,看得越清楚,就越想回到颍川。
他不由在心底叹气:荀爽教导子弟虽细心周正,却不抵雒阳风气啊。如此一来,伏家送女儿回东武,倒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