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圆圆的瞳仁里倒映出富春粉紫的晚霞、温柔的翠柳,还有阿楚白净的脸。
“阿楚要记得我呀。”他想了想,小声说。
江风愈大,带着孩童颊边碎发飞扬起雾,快要与柳枝同频。
“小主人,该上船了——”阿妙远远地喊。
阿楚这下回了神。她后退一步,对孙策笑着挥了挥手,小跑着向船边去了。
阿妙阿谨、部曲伏六也依次上了船,诸葛玄离得最远,还特地走到孙策面前,与他告别。
“诸葛先生再见。”他对诸葛玄拱手作揖。
诸葛玄对他点头微笑。
“哗——”航船的白帆扬起来。
阿楚站在船头往下看,孙策大步跨向江岸,试着与船拉近距离,航船的水手却不管岸上人的心思,带着它向北驶去。
孙策又向前跑了两步,水花拍打在脚边。他将手围成一圈放到嘴边,仰起头望向船上小小的红点,知道那是穿红衣的阿楚,便盯着那一点,大喊:
“阿楚要记得我呀——!”
阿楚踏踏地踩着木板,小跑到船头,扶着船沿看孙策,举起左手奋力挥舞,鲜艳的红色额带系在手腕上,随着风飞腾。
也不知孙策看见没有。他停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沉默地凝望着那只载着来自琅琊客人的长船风帆扬起,逐渐离岸。
“啊,孙郎君。伏娘子……已经走了么?”
孙策愣了一愣,转头看向来人。
周瑜应当也是跑过来的,下午还干净整洁的白色长袍,下摆已沾上了点点尘土。孙策见他急促地喘着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怎地,有点想笑。
他眨了眨眼,脸颊边小小的梨涡又浮现出来。
“嗯,你来晚啦。阿楚已经回家了。”
第17章
阿楚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她睡眠很浅,有一点光亮和声响都会惊醒,而且总是断断续续地做梦,因此她的小院子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在小主人起床之前,是不可以发出太大声音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天光很暗,应当才是寅时。手背上有冰凉的触感,只是房内太暗,看不真切,她摸了摸手背,定睛细看,发现是水。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阿楚就看到矮床边跪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她一惊,睁大了眼,已清醒了七八分。
原来是秦妙。
她带回来的几个女孩里,秦妙是最高挑、年龄最大的那个。阿楚曾经闲来无事去观察带回来的那些孩子,发现秦妙很有主意,并且肯吃苦。
阿楚曾经说过要挑几个有天赋的女孩儿来学武,被阿妙记下来了,于是每次阿楚玩枪,她都紧紧地盯着她,默默记下。连照顾阿楚长大、视她如亲女的婢女小红都说,阿妙是最值得信赖的婢子。
这时候,阿妙还跪坐在她床边,无声地流泪。
即使是这样,她也很克制,只是红着眼眶,无言地凝视着小主人,在眼泪还未落下前先拿衣袖擦干。唤醒阿楚的那一滴泪,应当是她没有注意。
阿楚看她这副模样,实在没空多想,掀开薄被坐起来:“阿妙怎么了?”
“啊,”阿妙有些惊慌的样子,立刻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小主人醒了?我去备水洗漱。”她手脚并用地从床边爬起来站稳。
阿楚拉住她的衣摆,使力让她坐回去:“让其他人去做就好。阿妙为什么要哭?”
“……婢子见小主人瘦了,心里伤感。”
阿楚摸了把自己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默了一默,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瘦了:“不要骗我。”
阿妙不说话了。
“是被谁欺负了吗?被他人说闲话了?还是因为我说要回雒阳了?”
秦妙的鼻腔忽然发出轻微的颤音,她仍是低着头,只是抬起袖子重重地擦了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抬头,认真地看阿楚的眼睛:
“小主人真的要嫁到汝南去吗?”
“哎??!”
阿楚沉默下来。
汝南傅公明,世间名士也。
最开始得知这个名字时,阿楚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听伏诚说起“宦官高望预备嫁(养)女于傅公明”时,她好像隐约捕捉到了什么,等听到“傅公明凛然拒绝,高家转寻颍川荀氏”时,她恍然大悟。
不知道她的降生给这世界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历史的车轨似乎产生了轻微的变动,却在十五年后又转回原路。
依据历史,公元163年,专权横行的“五侯”之一、权宦唐衡同样想将养女嫁给傅公明,被傅氏拒绝后向荀家提起要求,荀彧的父亲荀绲畏惧他的威势,居然真的接受了这个请求,让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荀彧与唐衡养女定下婚约。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唐衡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四处为女儿寻找论嫁之人。当然,那位为所欲为、声名狼藉的“唐两堕”(时人称谓),也有可能单纯为了声望,才让养女与名士联姻,这些都已不得而知了。毕竟在公元164年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
而在阿楚的时间线里,这件事却延后了十五年,并且事情的主角变成了现在的十常侍之一,高望。
按理来说,这件事本是与阿楚无关的。毕竟无论是汝南傅氏,颖川荀氏,还是十常侍高望,都不应该与远在琅琊的她有什么联系。
阿楚虽出身高门大族,可自小生活在琅琊,连在不其侯国的族人家都不常去,终日与闲云野鹤的叔父、闭门不出的祖母相伴,又是在古代不被抱有任何期望的女孩,细细算来,其实与地主之女没有太大差别。
坏就坏在,她父母声望太重、自己又却有特异之处,在东武几年,虽有叔父帮持,却依然被一些人所注意到。
于是,傅公明在严词拒绝完高望的请求后,当机立断、毅然决然地——
向阿楚提亲了。
只有八岁的阿楚:“……”哟呵,你挺厉害啊。
傅公明提亲正是十日前的事情,叔父说,那时他刚刚收到父亲来信,问阿楚想不想回雒阳,三天后又收到一封加急来信,也不谈“想不想”了,只说令阿楚立刻回去,仔细商谈这件事。
这也是诸葛玄匆忙带着阿楚回东武的原因。事关阿楚终身大事,实在马虎不得。
阿楚昨日刚回到徐州就被告知此事,简直无话可说,差点没有把闲置多年的修改器打开,飞奔到豫州将傅公明暗杀。
她和两位长辈严肃地表明了自己马上启程回雒阳的想法,同时也极其冷静地向伏诚询问了家人的态度。
显然,无论是宠爱她的叔父,还是多年未见的父母,都极力反对这件婚事。
一来阿楚是伏家唯一的女儿,如今只有八岁,还是抱在怀里也不为过的年龄,现在就提亲,实在荒谬;二来……秦楚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这事情逃不开政治关系。可她毕竟远离父母已久,不知家中情况,凭借叔父老师的只言片语难以厘清,一时半会的确没有办法解决。
可是,仅仅家人反对还远远不够,她不敢保证,如果这件事带来的政治利益足够大,伏完会不会依然反对。
她必须要回雒阳。
这件事并没有瞒着院子里的仆役。阿楚领回他们,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其中大部分人足够听话,却未有必多忠心,对这件事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阿妙是少有的对她极忠诚的人,以为她回雒阳,是要嫁给傅公明,因此才跪在床边对她流泪。
阿楚领回秦妙的时候,曾经听说过她家里的情况:家里三个都是女儿,她是第二个孩子。阿妙家里穷困,父亲不顾母亲阻止,很早就将年幼的小妹卖了,想要换个儿子。母亲忧思成疾,过了不久也去世了。
后来大姐又被父亲卖给男人当媳妇,听说那男人经常动手打人,日子过得很不好。父亲终于攒够了钱,这几日已经在寻找卖儿子的人家。她实在无法忍受,恰好此时伏府又在招人手,于是就收拾了东西,想来碰碰运气。
阿楚“八岁出嫁”的传言,或许让秦妙在她身上看到了很多女人的影子,她因此而哭泣。
阿楚此时已经很清醒了,她赤着脚从床上爬起来,也不管自己还未梳洗,张开双臂抱住了秦妙。
“我不会嫁给别人的。就算是他们拿刀抵着我,我也不会嫁的。”她让阿妙的头靠在自己小小的臂膀上,轻声做出承诺,“阿妙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阿妙抽泣着,有点不合礼法地、轻轻地回抱住她。
……
离开富春已经多少天了,阿楚没有去数。她从回来那一日就开始思考,究竟要如何摆脱现在的困境。
孙策送的额带被她仔细地收藏在自己的小盒子里,连带着在扬州的、快乐的记忆,也被她压在最心底了。
系统赋予她的能力是无比强大的,只要她想,甚至连东汉政权都可以覆灭。
但这不是游戏。典韦逃亡时,百姓的菜坛会被踢翻;阿楚看不见的地方,秦妙的长姐与小妹被卖给他人。
她必须找到一条最好的道路,在“自己”与“他人”之间实现平衡。